愚敏　愚不可及　　

　　十二點整，我取來資料，依約等在大門口。寒風颼颼，路上幾無動靜，不遠處一個人影走來，真的是馬修。我高高舉出資料與檢體瓶，以示誠意，不動聲色站在警網外，馬修似乎很滿意，快步朝我走近，終於走入警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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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一腳準備踏出警網，登時痛喊，踉蹌往後跌了一跤，隨即全身抽搐。徐海率警員衝出，將他團團包圍。馬修掙扎站起，發現自己落入陷阱，隨著警網越圍越小，他再無退路，只能掃視眼前所有人。

　　馬修瞪著我許久，垂眼瞧著自己被困在僅一人寬的警網內，這回再也笑不出來。我都記不得警方何時如此大動作逮人了，隨著科研越發先進，犯案事件越來越少，我忍不住望一眼徐海，他似乎非常興奮。他轉頭吩咐幾名防護齊備的警員進入警網，摘下馬修的信息環，以免他趁機通知同伴。搜出馬修身上所有物件後，警方正式將他銬鎖。

　　「我要去警局一趟！」我匆匆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懷明也邊穿大衣邊從吧檯跑出：「等等，我們一塊去。」

　　懷明駕車飛快，十分鐘左右就到警局，徐海望見我又來，狀似嘆氣，這才走近我身邊。我一秒都不想耽擱，脫口道：「徐警官，我有馬修的線索。」

　　「哦，那很好，快說來聽聽。」徐海一臉敷衍，嘴角的淺笑早已洩漏他將我的話斥為無稽，擺手請我們入座。我連坐都坐不住，直接道：「馬修今晚一定會出現，我敢肯定，你們現在就得準備。我回去公司拿資料，你們佈署警力在那裡，等他出現就可以直接逮人。」

　　☀一句簡單的約定，不是戲言，是我用一生願意交出的承諾。

　　懷明不放心，跟著我們一道上樓，將我原本備好的安全袋也拿來，永晴咬唇看我，大概是想原來我早就準備好了。好像作奸犯科，數名警察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永晴垂頭坐在床邊，哭過的雙眼仍還紅腫，我將她行李箱的髒衣物取出，重新換上乾淨衣物，行李箱滿得又像出國前的樣子。一些課業用品我另外分裝了，其它林林總總也不必提，全數交給警方。

　　「在那裡不曉得會不會無聊，要不要帶幾本書過去看？」我蹲在永晴面前，柔聲詢問。

　　就算不用吻，依然能在性愛中感覺與永晴的心貼近，這是一年多前我無法想像得到的事，當然我還是喜歡吻她，會讓我感覺心中初次湧出的愛更加清晰。我們緊緊望著彼此的臉，永晴還是這麼美，我竟然能擁有這麼美的女人。

　　我並沒有被治癒，必須還是要靠藥劑補充我體內流失的物質，也不是完全感受到所有情感，能釋放表達一切感覺，但是我的心記住了。我的心記住愛的滋味，就算愛的感覺還會被鎖回去，可是我能靠熟悉努力把感覺釋放。

　　我是幸運的，在十月一號遇見生命中的光，將情感耐心地教與我，我比所有無愛者都幸運。

　　假期很快來到，幸運地，臨時有人取消班機，我們才得以及時訂下機位。假期對無愛者而言形同虛設，一年中幾個重要的節慶我們過得與平時差不多，我不會在端午吃到粽子，不會在中秋吃到月餅，更不會在過年吃到年糕。祭祀、信仰？不，我們連心都沒有，拿什麼去寄託。

　　所以母親在通話那端顯得似乎無助，過年的習俗我們懂，但從沒有隨俗過，普通人要來家裡拜年，於是她只得問我要怎麼給永晴有年節的氣氛。我支支吾吾，想到情人節我也從沒給過永晴甜蜜的氣氛，都是她帶著我，跟母親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永晴輕笑一聲，可能對我們母子面對面通話可以靜默幾分鐘感到好笑，忍不住插入話題，說一早我們就會回家，所有東西由她準備。

　　「我那點廚藝不夠格登大雅之堂，要我煮一桌菜我也煮不出來，就吃火鍋吧，有圍爐的氣氛。我也買了年糕，吃過飯後可以當甜點來吃。」我們兩手的袋子裝著滿滿的東西，永晴滿臉欣喜，邊走邊笑：「紅包準備好了吧，吃完飯要跟伯父伯母拜年，你要發紅包喔，包括我的，嘿嘿。」

　　☀對於世界而言，我只是一個人，對於我而言，她是我的世界。

　　返家已是凌晨，屋內很安靜，於是我放輕聲響。臥室卻透出光亮，我輕輕打開門，永晴半臥著床已是熟睡，料想是等我返家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小心將她安置好，匆匆沐浴漱洗，才躺來她身邊。摸著永晴的睡臉，我突然希望能回到初時該有多好，就獨享她的吻，不要再跟全世界分享，她就不會因為我陷入險境。

　　我淺淺吻上永晴的唇，永晴低喃一聲，雙手勾了我脖子，睡意迷濛：「回來啦？」

　　在警局，我默默看著徐海一副茫然又氣惱的臉，包括他跳針似的不斷詢問，我為何傻傻放走馬修。我無話可說，永晴如果是個謎，馬修就像個致命的吸引，我知道這麼形容很奇怪，在於我對他並沒有抱持任何一點想法。對於他的吸引，或許來自馬修本身也是無愛者，他有我渴望被治癒後的模樣。

　　在永晴與我會合前，我請懷明找個藉口安撫她自行返家，永晴很懂事，沒多問。隨後懷明陪我一道上警局，他似乎對徐海不耐煩的態度感到氣憤，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逐漸大聲激辯。

　　徐海壓抑怒火，刻意語氣平靜：「我不是怪葉先生的意思，但明知道馬修這麼難追蹤，他既然出現，你們就該盡快發出警示，有什麼話可以等我們逮到人再問。」

　　「我已經沒什麼東西值得你奪去，你要感慨也好，恕我不奉陪。」

　　「如果還有呢？」馬修嘴角一笑，我愣了愣，想到永晴，立即鄭重駁斥：「我不懂你說什麼，是不是要我手頭上所有研究都交給你，你才會甘心？」

　　馬修突如其來按著我的手，我瞪大眼，想抽回，他反緊緊抓牢，微笑道：「我生命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是我的啟蒙恩師，因為他我走入這領域，也接觸中文，每次來臺灣就會讓我分外思念他。我也不知道自己這份感情到底算什麼，每次看見東方面孔，我都冀望能看見一絲絲相似恩師的神態。」

　　☀人會因順利而安逸，繼而自認無所不能，波濤四濺時才驚覺，身旁不是安寧，只是忽視。

　　幾個月來的安寧，讓我逐漸放下不安。周五，永晴突然發來信息，說道下課後要跟新認識的同學去逛街，我沒異議，只叮囑她外出注意安全。下班後，想著永晴既然沒準備晚餐，不妨去懷明那兒一趟，我也可以順道填飽肚子。懷明為我料理幾道小菜，待吃飽後，才替我斟上酒。

　　懷明笑道：「黏人精現在幾乎都不陪你來這兒，你們的感情越來越淡了是不是？這就是太早同居的壞處。」

　　為了周日的約會，我提早一天請懷明帶我去選購禮物，懷明呵呵笑著，說我終於也到了這一天，總算能見識普通人去見家長的禮俗了。我明白他的意思，無愛者透過機構安排繼而交往，只要條件允合，雙方家長沒什麼同不同意的爭端。所以懷明似乎看來才像當事人，一整日不斷在我耳邊嘮叨，告誡我該怎麼跟長輩說話，尤其逼我就算沒感覺臉上一定要擺滿笑容。

　　我聽進去了，只是也察覺永晴這幾日臉上沒什麼笑容。我是不是不該提出這個要求？

　　永晴爸媽就住在台北，是棟五十幾層樓的大廈，從外觀看就非常氣派。一路上永晴偶而會安撫我不必緊張，自己卻神色不定，握著我的手已經出汗。我沒什麼感覺，更遑論緊張，只是有些在意永晴的反應。待進家門後，我記得懷明的叮囑，努力維持笑容，雙手奉上禮物。永晴媽媽接過，熱情招呼我們進門，我很快瞧幾眼，一百多坪的房子，看得出生活過得寬裕。

　　《連城訣》翻拍成劇的次數很少，在金老的作品中，這部書也最為讓人忽視。《連城訣》的架構已算是精華，從鄉巴佬進城到讓人陷害入獄，被獲救又到讓人冤枉，再被獲救到浪跡天涯，最後完成恩人的囑託歸隱，短短一本書就有三度轉折，若要簡單進入金老創作的武俠，其實《連城訣》是最好入門的一部書。

　　這部書的內容和金老創作的另一長篇《笑傲江湖》頗為相似，男主角狄雲和令狐沖都是個淡泊名利之人，師父都是偽君子，一樣喜歡小師妹，但小師妹都嫁給了旁人，江湖中人也為了一本劍譜你爭我奪、腥風血雨。無獨有偶地，同樣也有個姑娘肯一心一意地跟隨，到最後令狐沖接受任盈盈，而狄雲與水笙的故事也在結束後才要開啟。當然《笑傲江湖》磅礡大器多了，畢竟它的長度可以讓金老從容揮灑，可以創造比《連城訣》更多的人事物。

　　再者這部書沒有特別受到電視台的注意恐怕還是因為狄雲的際遇太過悲慘，讀者對狄雲印象最深的不是為人，而是他一連串的悲慘故事，狄雲的光芒也在悲慘故事中讓人淡忘。我第一次讀這部書，腦裡初來的想法──這個男主角也太慘了。金老所創出的男主角裡雖然不乏會遭遇危險，又或是際遇不好，但總能如倒吃甘蔗一般，否極泰來，只有狄雲到結局才有那麼一點曙光。

　　狄雲的經歷有如「好人沒好報」的標準典範，其實他在江湖中根本沒什麼利害關係，倒楣的是在於他進了城，小師妹的美貌牽連了他，從此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讀者都知道狄雲是鄉巴佬，這也將狄雲的性格與遭遇做了最佳的註解，一個從來沒在江湖風暴中心的人，發生了這一連串的慘事，這些事都是周遭的人在掀波，他只是被捲了進去，然後傻呼呼看不出真相。

　　☀當感覺不再簡單，這時才會意識，自己也不再單純。

　　那起爆炸案後，幾個月來風平浪靜，我暗暗心安，這應當說明馬修信了那份偽造資料，此刻也許正如火如荼進行研究，我能得到多少充裕時間卻還拿捏不準。為了這起案件，美國MRO機構與FBI前來了解來龍去脈，與我警方協力配合，當時偵辦我被脅持案的徐海警官負責說明。我不意外得再去警局配合協助調查，甚至發現徐海為這兩起案件攪得心煩。

　　警方沒有一點線索，沒有爆炸物，沒有信息來源，他們懷疑馬修的團夥有更先進的駭客技術，才能控制大樓內的安保與信息波繼而發出假警報，更別提他們如何懂得搧動人心。MRO人員對這駭客技術感到極有興致，問得鉅細靡遺，卻無法提供我方有利的訊息。換言之，與馬修及厄爾同名同姓之人在美國多不勝數，他們所提供的資料沒一個是正確的，包括機構並沒有這兩名人員。

　　隔日一早廖世昌再度前來，院方表示我的情況無礙，他隨即替我辦理出院。我讓懷明不用趕來，安心在家休息，幾小時過去，我與永晴離開醫院。途中吃過午飯，我盤算這件事仍得向室長說明，永晴聽了立即調整行駛路徑，載著我前去機構。昨日的事讓我無法安心留下永晴在車內，幫她申請進入核准證明，帶她上樓。我沒讓她進入研究室，只讓她在廳間坐著等候。

　　同事見我返回，各個神情有些異樣，群彥知悉後趕來，忙問：「既然出院幹嘛不回家休息？室長明白你的狀況，早替你申請幾天假了。」

　　「我知道，室長有通知我，我只是回來向他說明。」

　　☀我愛妳不是因為妳是誰，而是我在妳面前可以是誰。

　　醫護車立即趕來，上車時醫護人員連忙替我施打藥劑，短短幾秒我就不醒人事。當我睜開眼，幾張臉出現在眼前，唯獨沒有永晴。我急著想起身，廖世昌按下我的肩膀，讓我躺回床，忙道：「你比預估時間還早甦醒，可見你的精神受到極大傷害，藥劑效用提早散去。葉辰，你的情況還需要觀察，別忙著下床，我幫你把床調高一點就行。」說著，靠著床我已半臥。

　　「永晴......」

　　永晴開學後如我所想，為繁重的課業忙碌，爭取時間盡快趕上進度，無可避免，我充當老師的次數更多了。永晴雖然有心理準備投入醫藥研究不是門輕鬆的課程，但望著眼花撩亂的化學式，一堆病理術語，以及一堂堂惱人的實驗，我回到家免不了會望見她怔然苦惱，抬頭看我時又是一雙水汪汪。

　　我總低笑，這段日子來暫擱閱讀的嗜好，不厭其煩指導，用淺顯易懂的話幫助她快速吸收。原以為永晴會發牢騷，待聽見她要以馬庫斯氏症做為研究論文，我就知道她比我想像得更堅定。

　　「聽說你搬到臺北，怎麼新居落成也不跟我們說一聲，什麼時候搬的？這麼見外不找我們幫忙，我們也能送個喬遷之禮去啊。」我抬開望著顯微鏡的雙眼，看向門邊，群彥擺出生氣的嘴臉走來，在我桌上擱下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喏，我們合資買的，恭賀你搬新家。我們已訂了餐廳，別說壓榨你，今晚我們包了，你帶你女友安心出席順道讓我們見見。」群彥很快轉換笑容。

　　☀一顆石子投入鏡面湖水，漣漪層層渲染，又從岸邊波動回來，激起無數漣漪。我該不該投這顆石子，在自以為能恢復當初。

　　隨著轉系考逐日逼近，永晴的情緒也越發緊繃。有次她望著我久久不說話，我從書中回神轉頭揣測她的神情，見她驀然掉淚，望傻了我，聽她斷斷續續啜泣，大意是說，她腦袋沒我好，幾個月的時間怎麼來得及。這類話無限循環，那天我哄了許久，唯一沒哄出口的是勸她放棄。又或者她突然會在家中尖叫，隨後楚楚可憐看著我，我也只能勸她放輕鬆。

　　其實她的人生想怎麼走，我並不干涉，只要她每一天過得沒有遺憾。如我遇到永晴那一秒開始，時時刻刻都不想遺憾。

　　隔日上班，一股不安寧排解不去，有些坐立不安，我該怎麼掩蓋永晴的報告。思索半晌，我決定開通原先的研究編碼，TW-MDHI-0199-TPEAD1254，馬修念茲在茲的這份檔案，我只能賭他還不知道這份資料的真偽。

　　然後我搜尋過往實驗失敗未竟完成的報告，逐一將研究結果植入在那份檔案中，不斷地審視。檔案看來必須要真，至少不是看幾眼就能分辨，得讓馬修二人自以為得手歡欣離去。

　　我從中再添加幾筆真實，比方永晴的唾液變化驗證分析，卻不鍵入那條生物化學式，這樣至少能再延長對方驗證、實驗的時間。我估計就算對方用最快速度研究發現真相至少也要幾年，能為我爭取一些時間，不受打擾專注研究永晴的報告，盡快得出成果。花了兩個小時，我將這份編碼TW-MDHI-0199-TPEAD1254的資料慎重收在檔案室，升級更高一層的安全級別，應當更能讓他們相信幾分。

　　「我已經說過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不要在房內抽煙！」我斥罵，無奈將窗子打開，冷冽的氣息立時貫颯，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尤其還是冬天，我不想因為你抽煙必須開窗戶害得我感冒。」

　　男人走來，冷不防吻了我。滿嘴煙味，我嫌惡地推開他，「真討厭，連接吻也是煙味，去陽臺抽啦！」

　　「是，老婆大人。」

　　我們接連去看過幾回房子，直到懷明最後一次陪伴，代我跟警衛周旋，屋子終於塵埃落定。八十多坪的房子，我盤算隔出四間房，一間工作室，一間書房，其餘兩間是臥室。懷明是這裡的住戶，警衛沒法子舌燦蓮花，代我幾次與他們討價還價，總算以合理的的價位買下，我與永晴相視一笑。但房子的瑣碎還沒完成，這些天來我不僅得託人將自己的房子脫售，找銀行助貸，更得找到信譽優良的設計公司裝潢，幸而都有懷明幫我一道處理。

　　永晴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大概是不好意思在這點上沒能與我一道分擔，我要她別多心，做好本分最重要。日復一日忙碌，永晴突然收到連繫，警局那兒表示那起車禍應當有了眉目，趁下班我帶著永晴趕去大安分局的交通科。

　　「你們總算來了，其他車主我都已詳細解釋過，車子的賠償事宜會由交通局與你們的保險公司協商。」

　　☀所有生物離不開三要素，失去了無法存活。水、空氣、陽光，我感覺自己存活著，在心死絕之前終於擁有一片光，我唯一抓不住的陽光。

　　朦朧間，感覺暖人的氣息覆在嘴上，斷斷續續、緊湊輕柔，直到一股濕潤探入唇裡，芳馨乍然湧進。我順勢抱著那副輕壓在我身上的柔軟身軀，閉著眼享受，直到心滿意足睜開。永晴微笑看我，我眷戀地摸著她的臉。

　　「什麼時候起床的？」我瞧她幾眼，整身都已著裝好。

　　永晴笑道：「半小時前，才剛陪伯母煮好早餐。你回家後似乎很放鬆，睡得好沉，平時都是你喊我。」

　　「是嗎？還跟我媽一起弄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