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復生終於取得陳大叔家屬的同意,答應他前去商談。難得能作一回主,復生容色更顯神采,該說的、該準備的在昨晚都已妥妥當當,吃過午飯,別了師父等人,沒有半點遲疑就出門。何有求卻像終於放手讓孩子獨闖的父母,直目送他進電梯,還幽幽掛心,良久才回屋。

  總是一手提拔栽培,顏日誠瞧見他舉止,想他定是得失心重,多年教導全賴復生這一回的表現如何才能定奪,沒多說什麼,只與月甄應付前來相卜的客人。不知不覺送走幾位客人,餘下再沒預約,眼見時間還早,顏日誠鬆鬆筋骨,想自己一早又跪又拜,都是從骨裡積出來的疼,忍不住揉揉肩,對月甄道:「幫我按一下。」

  月甄抬起頭來:「怎麼啦?」

  顏日誠不適道:「腰酸背疼,快過來幫我按按。」

  「你也太不禁磕了吧,好歹是學拳的。」月甄白他一眼,仍是聽話從櫃檯走出來,來到大哥身後替他揉肩,「師兄也罰,就沒聽他喊疼。」

  「他不一樣,他從小磕到大。」

  「你也從小學拳學到大啊。」

  顏日誠不樂地撥開她的手,斥道:「去去去,要妳幫著按一點,也能把我跟他比較,不必妳費心了,去幫妳師兄按。」

  月甄吐吐舌:「那我謝謝你喔,落得輕鬆。」說畢,又走回櫃檯。

  顏日誠自討沒趣,無聊一會兒,才想起還有書沒抄,可他這把年紀了還抄書,想了就沒勁,自受罰到現在一個禮拜,一個字都沒抄過。他暗暗瞧一眼在書房乖巧抄書的何有求,又想師兄弟之間芥蒂著月甄,這一個禮拜沒怎麼和師兄說話,打架那日自己也將話說得有些難聽,就不知師兄是否還記在心上。再仔細一瞧何有求,顏日誠忍不住瞪大了眼,心啐這小子竟然抄書都用上毛筆,擺明就是迎合師父偏愛古風,好深的心機啊,嘖。

  「師兄。」顏日誠突如其來喊了,倒讓月甄不由得驚訝,抬頭瞧瞧怎麼回事。

  何有求抬頭道:「什麼事?」

  顏日誠笑了笑:「別抄了,過來,我們下一盤。」

  「哪種?」

  顏日誠傲道:「我哪種都精,挑你拿手的吧。」

  何有求微笑道:「這裡只有象棋,你想玩,那就軍棋吧。」

  「好咧,輸了可別哭鼻子。」顏日誠隨即朝月甄喊道:「發什麼愣,快去拿出來啊。」

  「你斷手斷腳了啊,就愛指揮人。」月甄扁了嘴,仍是乖乖取來象棋,還自動把棋擺好。



  兩人各自一端而坐,還沒開局,儼儼已有廝殺的味道,何有臉有自信,擺手先請,「我是師兄,不讓你先說不過去,你請。」顏日誠手一攤,表明無所謂,毫不客氣先走一子,直接了當給師兄一記當頭砲。

  觀棋不語真君子,月甄自然不敢這時說話,瞧他倆聚精會神,默默離開去沏了茶。把茶端出去才走了幾步,月甄又轉回廚房去,想師兄每當專注就喝花茶,想越久喝越多,花茶易泡,口感豐富,香味提神,可能是他穩定思緒的原因。而大哥沒喝茶的習慣,那是師父的喜好,便匆匆把茶喝淨,再沖了花茶端去。何有求想也未想,見茶來了隨即就喝個見底,月甄一見,又默默端走再泡。

  半小時過去,月甄來來回回沖了四、五杯,顏日誠不動聲色瞧在眼底,到了中局,何有求就已略占下風。下棋把毛平也給引出來了,月甄立即搬來小凳小桌,端來的果是毛平喜愛的功夫茶,一包瓜子再擺上,師徒三人就這麼沉浸在棋局中。事不關己的棋局依舊讓月甄不得閒,一會兒替師父準備小菜,一會又幫大哥煮咖啡,更別提端來一杯就喝盡一杯花茶的何有求。

  不知不覺過了幾小時,顏日誠大伸懶腰,一張臉盡是得意。幾盤下盡,何有求輸得臉上無光,像是無法置信,怔怔坐在原處。顏日誠笑道:「師兄,輸就輸了,要有風度,技不如人再練就是了。師父,我跟月甄先走了,顧著下棋忘了吃飯,我們就在外頭吃了,您讓師兄幫著準備一些,別隨便吃啊。」

  毛平揮著手,笑道:「放心,早先吃的都墊了胃,你們趕快去吃飯。」

  兄妹倆走了,何有求還傻坐在那兒,毛平搖搖頭,輕聲一笑:「怎麼,就這麼輸不起?」

  何有求抬頭:「師父,您可是高段的棋手,我都是跟您學的,日誠沒有這麼精,怎麼他就似乎知道我的棋路?」

  「他棋藝是沒這麼精,不過他懂得一句話──眼觀四面。」毛平嗤地笑了,轉轉眼珠示意,「瞧瞧你自己。」

  「我哪裡不對?」何有求低頭瞧瞧自己,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毛平大嘆:「你就輸在茶上!」

  「茶,這都我平時喝的,哪不對了?」

  毛平無奈:「怎麼偏偏這一點你就不如日誠,是了,你本來就忽視。本來下棋是不動聲色,這叫虛張聲勢,不教敵人摸出底。月甄泡給你的茶,幾乎回回都換新的,你有壓力,她就泡杯抒壓的給你,全是瞧你神色泡。你是掩飾得好,但是逃不過真心關心你的人眼底。日誠注意到了,是順籐摸瓜,他不算作弊,你師妹也不是有意。」

  何有求低下頭:「師父,下棋而已,您又何必扯到這件事。」

  「既然你要迴避,為師不多說了。日誠無緣無故找你下棋,就是要你看清,你在月甄心中到什麼程度,你看不透,別人也幫不了你。」見毛平轉身就走,何有求忙道:「師父,徒兒幫您下水餃來吃吧。」

  「嗯。」毛平簡單應了聲便回房了。

  進了廚房,何有求冷不妨靠著牆蹲了下來。他揉揉自己眉間,神色卻有苦澀,想起五年來的點滴,想起連日來的事,想起方才普通不過的棋局,師妹的身影是越顯放大,早已是逼自己忽視也無法做到的地步。想起師妹的一顰一笑,就令何有求心中充塞罪惡,隨著越想越多就越發沉重,那是到了就快記不得六月笑臉的地步。這才是他真正的罪惡。

  「月甄,不要再對我好,我是個罪人,一個害她枉死的罪人。我餘生只能用來贖罪,沒資格回應妳的愛,更沒資格貪戀。因為我越喜歡妳,就越發覺得她恨我。」



  隔日一早,毛平打斷何有求二人的懲罰,讓顏日誠陪著去況天佑那兒一趟,說是受他夫妻倆邀請,兩個孩子想藉週末要爺爺陪著一起玩。毛平自然開心,難得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顏日誠也道許久沒陪孩子,這一趟去了再隨師父回來。何有求沒有異議,目送他師徒倆開開心心離開,回屋繼續受罰,毫無鬆懈。

  只是聽著月甄在廚房的動靜,何有求原本虔敬跪拜的心不知不覺就受撩撥,情緒不由得逐漸躁動。復生打著呵欠出來,望見師父立即問早,隨口問了師祖的去向,何有求一顆心本就不安寧,復生這時又擾,回話已顯得煩躁。

  復生立即閉嘴,想師父不知哪根筋不對,莫名其妙,吐吐舌連忙閃避何有求眼及之處,慎防被颱風尾掃到。正當復生翻著報,卻見何有求莫名中斷跪禮出來,一張臉像是被人倒會般難看,朝他開口:「你昨晚怎麼這麼晩才回來?」

  「喔,昨天跟陳家談好之後,我就順道繞去大哥……」復生趕忙放下報紙,起身解釋,何有求瞪著眼,已是不耐打斷,「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回報這件事嗎?」

  「對不起,我是想談妥了,剩下的就是挑日子,原就想等今天再跟你報備,所以沒多想就直接去大哥那兒。」

  「你做事一定要這麼輕率嗎?什麼叫談妥了,你一點經驗都沒有,沒有我在旁聽著,你就這麼確定談妥了?」何有求不覺越罵越響,「我昨晚等你回來就是想知道這件事的處理經過,你一點自覺都沒有,三不五時就只想繞到酒吧去喝酒,你到底有沒有放心思在工作上?」月甄聽聞,默默走出,站在一旁瞧。

  復生莫名受罵,神色一僵,登時不滿:「師父,是你說這件事讓我全權做主,有問題再來問你。我的自覺就是我處理得還行,既然還行,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你的自覺哪來的,過度樂觀嗎?你哪來的歷練讓你這麼自覺?」

  「讓我專注學習的是你,現在嫌我沒歷練的也是你。師父,你不能好話歹話都搶著自己說。」

  何有求罵道:「我做你師父,還沒資格提醒你了?」

  復生脹紅臉,氣悶不已:「是,你是師父,我聽罵就是,我現在就回房,把所有東西整理好了就跟師父報告!」

  月甄趕忙走近圓場,拍拍復生的肩,好言道:「復生,你先吃早餐,吃飽再整理。」

  「我去外頭吃,省得吃不下去,我半小時後回來。」復生忿忿丟下這句話,摔門離開。月甄愣了愣,有些無奈,轉頭正想詢問何有求,卻見他甩臉就走,「師兄……」



  「師兄。」月甄仍是跟著走進香堂。

  「我在受罰。」

  「你能受罰嗎?你的心不敬,難道要祖師爺也受你的氣。」

  何有求不悅地站了起來:「妳到底要說什麼?」

  「這件事我覺得你做得不對。復生說得沒錯,你既然要給他歷練,應當是一旁指點的角色,而不是插手干預,否則就枉費你歷練他的機會。何況復生有這點自覺有什麼錯,或許他有些部分並未談妥,粗心沒有發現,但過程我們並不清楚,你要罵也該等事實出來了才罵。」

  何有求壓著怒氣:「現在連妳也教訓我了?」

  月甄耐性勸言:「我沒敢教訓師兄,我只針對事。復生難得有自信能做好一件事,不管他有沒有做錯,我們都該給他鼓勵,而不是一昧責備,尤其是我們根本還不知道他有沒有處理不當。」

  「我針對的是他的態度,是他對這件事的投入!」

  月甄反問:「我們都看見他是如何準備這件事,難道還不夠證明他投入?」

  何有求深吸一口氣,揚手中斷:「夠了,祖師爺在這兒,我不想跟妳爭執。」

  「師兄既然沒話反駁我,我希望復生待會兒回來,你可以跟他道歉。」

  何有求聽了大怒,氣沖沖轉身走了,只見他來到書房,氣悶地隨意找本書來瞧,心思卻一點也沒放在上頭。月甄又跟了進來,苦口婆心勸道:「師兄,雖然你是復生的師父,但這輩子你不過才歷練三分之一,見識再如何豐富也只有三分之一,這說明你還有學習的空間。我們是尋常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判斷無誤,每個決定都不會錯,更不可能每個看法都是對的,懂得虛懷若谷才是你作為復生的榜樣,道個歉沒什麼。」

  「妳夠了沒有,我不想跟妳吵,妳卻執意要吵,我現在想安靜行不行?」

  月甄嘆了:「那你會跟復生道歉嗎?」

  何有求不耐道:「這是我的事。」

  「我知道,你的事我沒資格管。」月甄低聲說著,只覺心頭發疼,黯然低下頭,只道:「如果師兄不氣了,就先出來吃早點,冷了就不好吃。」

  「妳為什麼這麼煩,我要不要吃關妳什麼事?」何有求手中的書冷不妨重重敲在桌上,不自覺吼了出來。

  月甄倒抽一口氣,隨即捂緊嘴。何有求也是驚詫,他是無心這麼吼了出來,根本沒想吼她。月甄匆匆轉身離開,眼淚已經湧了出來,只知道再不走,又得為他再哭一次。她不能哭,至少不該在這時哭,不能在他面前哭,哭了就再站不起來了,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哭泣只是軟弱。何有求大急,箭奔過去拉住她的手,「月甄,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放開我,放開!」月甄用力掙脫何有求。

  不爭氣的淚還是掉了,何有求的心重重一震,見月甄眼睫上沾著晶瑩的珠淚,已受撩撥的心終於再也克制不住,用力拉住她手腕,將月甄帶入了自己的懷中。溫厚的唇早已覆上,何有求什麼理智都沒了,只知道沾著淚的唇,微微的鹹,又微微的甜。月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都沒法再想了。



  就像百川入海,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也像繁星融入夜色,一切都是這麼自然,也如他倆的吻,像幾世總是錯遇的緣終於疊在對的時代。何有求強烈需索著她唇裡的芳馨,卻像討好地,呵護地,一點一點嚐,那樣地小心翼翼、溫溫柔柔。是勾引著的沉醉,是壓抑著的霸佔,是完全唯他而在,這片唇只除了他可以渴求,誰都不能也沒資格。此刻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放開,否則他會發狂,陷入缺水斷糧。

  月甄陶醉著,每當就快窒息,總會適時補了氣,像是不願她滑手沉了下去。只是她想沉,她想喊師兄一聲,她想知道此刻在面前的人是真真實實,想知道能依靠他多久,不由得唇間喃喃囈了:「有求……」

  何有求陡然間推開她的肩,隨即退了幾步,無法置信的錯愕。月甄瞧怔了,回了神,往前踏了一步,「有求?」

  「走,妳走。」何有求及時扶著桌,彷彿想扶起自己一時鬆懈的心,強自鎮定,「妳出去。」

  「在這之後?」月甄無法相信。

  何有求忍下心亂再不瞧她,邁步錯肩離開。那錯肩而去的人又回復先前的冷漠,月甄只覺頭頂澆來一盆冷水,方才暖哄哄的心就這麼徹底涼了,寒了,最後凍住了,彷彿何有求離去的每一步都將她帶往更淒冷的境地。見他的身影就要走了出去,月甄終於忍不住大喊,「你怎麼可以在這之後,還這樣對我!」

  何有求背影一震,強自忍住沒回頭瞧她:「月甄,對不起,是我的錯。我跟妳根本不應該有開始,沒開始就不會有之後,對不起。」

  「為什麼不能有開始,她已經走了,走了!」月甄痛哭一聲。

  「她是走了,但我對她的虧欠這輩子都還不了,我的愛只剩下罪孽而已。」何有求絕決離開,偌大的屋子只餘月甄孤單的身影。

  月甄軟軟頹坐,無力哭泣,雙唇的感覺明明還依戀,眼前的人早已不在。到底孤單多久,月甄根本失了神,只知道那個人終究讓自己沉了,讓她滅了頂,孤單地連求生也不能。

  「月甄姐,怎麼妳一個人在這,師父去哪了?」復生走進靜得奇異的天逸堂,一尋尋到這兒來,月甄卻是無動於衷,「妳怎麼了,為什麼哭?妳說話啊。」

  月甄出乎意料地沉靜讓復生感到慌張,匆匆搖她的肩,急道:「妳別嚇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先讓我知道。」

  月甄怔怔掉了淚:「師姐說得沒錯,師兄無止盡地在折磨自己……」

  「沒頭沒腦到底在說什麼?妳好好說,讓我幫妳。」復生大憂。

  「復生,你要幫的是你師父,他太可憐了。」月甄的目光終於聚焦,抬眼瞧著復生,是那樣憐惜而又痛苦,「為什麼一個走了這麼多年的人還能這樣綑綁他,師兄想掙脫也沒法掙脫,我真想代替他受這個罪。他好不容易才洩漏一點點對我的心意,結果又立即藏在他自認的罪孽下,依舊還是選擇像從前那樣待我,已經走到這一步,我跟他還能如何回頭。」

  「難怪師父一早就莫名其妙,原來是藏不住了。」知悉師父的古怪,復生原先的怒氣也消,「妳別哭了,師父既然已藏不住對妳的心意,往後再如何努力藏也是沒用的。相愛的人只會越靠越近,師父再能忍,也忍不過自己的愛。」

  「但他會苦,他喜歡我越多,罪惡感就越重,遲早有一天會崩潰。」

  「是啊,師父明顯享受自虐,這點任何人都比不上。月甄姐,我們一起努力想,一定要幫師父化解心中這份罪惡,要不然他這畸形的想法,有一天真會折磨自己到崩潰。」復生好言勸哄月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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