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不對勁。自聽見她的笑聲與我記憶的笑聲這麼相似,心中的感覺正逐漸釋放。這鎖了多久,我什麼時候曾經擁有過這些感覺?

  半年過去,研究工作有些突破,MRO發布國際消息,辰光實驗初步取得進展,團隊氣氛明顯雀躍。大家緊繃的情緒放鬆,倏然聽見白永晴的笑聲,我忍住沒回頭,省得又因為我,她收斂。一下午,我聽她躍動銀鈴的笑語,感覺空氣似乎都渲染著開心,原來我會這麼想念。

  當日下班,MRO在餐廳辦了場小小的慶功會,作為鼓勵,沒意外,我上台簡短稱讚團隊的表現。不知怎地,我特地提起白永晴,嘉許她的進步最大。白永晴在台下張大眼看著我,我反倒有些不自在,為什麼我要公開表揚她,這種事明明可以私下稱讚,難道是因為不想讓她討厭我?我連忙下台,眾人的歡欣已經沸騰,我悄悄望著白永晴,看到她跟大夥開心談笑,心底一股悵然油然而生。

  我不擅長應酬,但對前來攀談的人也不是很有辦法拒絕。大部分的人都來跟我說過幾句話,只有白永晴少數幾個人沒有前來,其他人我不在意,但對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保持距離,讓我感到不開心。我匆匆一想,這距離不正是我當初隔開的嗎?無可怨尤。

  我離開慶功會,悄然無聲,靜靜來到庭園獨坐。我曾經感覺失去了什麼東西,現在好像一點一滴回來了,可是還無法抓住。

  「葉博士。」

  我驟然抬頭,心頭登時咚咚跳個不停,是白永晴。她朝我微微一笑,態度依然拘謹,低頭道:「葉博士,我想跟你道歉。」

  我匆然起身:「為什麼要道歉?」

  「我以為你討厭我,那天說了不恰當的話,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公私分明的人,你糾正我的行為一定有理由,今晚你公開嘉獎我,我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團隊很多人都表現得比我好,我想這是你激勵我的用意,我會繼續努力,不讓你失望。」

  我不是公私分明,是不想被妳討厭。



  「妳表現得很好,是妳應得的,群彥更是稱讚妳不少。我也考慮向MRO建議調整妳的薪資,妳的進步有目共睹,是該給妳實質的嘉獎,希望妳保持並不斷進步。」

  白永晴倏然抬頭,笑出聲,一瞬間我被她的笑臉閃花眼:「真的,謝謝葉博士,真的非常謝謝!」

  我微微笑了:「額外多了一筆錢,打算怎麼安排?」

  「還沒想到,先存起來吧,等回臺灣我就有能力買房子了。」白永晴輕輕笑著,我回想查到她的資料,可能她的錢都被前夫剝奪,難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圓一個家:「是嗎?那存夠錢買房,妳打算怎麼布置?」

  白永晴笑得更美,我完全被她的笑定住:「葉博士聽了可別笑。我想好久了,三房就行,其中一間當書房,另外一間再考慮。至於臥室一定要布置得溫暖,牆上有三色,白色,天藍色,還有原野。我喜歡天藍色,而白色讓我感覺特別溫暖,這兩種加起來就是天空,用原野來襯最美。」

  我怔然不語,喉嚨又乾了,她說的完全是我臥房的顏色。我忍不住移近她幾步,胸口砰然難息,壓著一股感覺讓我好想宣洩,複雜、湧聚。心跳快得讓我幾乎無法負荷,發覺自己的手又抖了,想起十三年前失控的那一次。我胸口登時疼了起來,驀然蹲下身。

  「葉博士,你怎麼了?」白永晴匆然蹲下,緊緊扶著我,「不舒服嗎?等我一下,我馬上去喚人......」

  「別走!」見她就要起身,我往前一跪,冷不妨抱住她,「就讓我這樣......待一下,不要走。」

  白永晴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輕輕拍著我的背,當我是孩子在哄,溫暖的氣息迴響在耳邊:「我不走,等你感覺好一些,我再扶你回去。」

  這一刻她在我懷中,隨著她拍擊的手留給我後背的輕柔,好多複雜的感覺逐漸湧出。我不應當感受過的感覺,孤單、交會、貼近、牽引、依附、愛憐、失去......許許多多交織,蔚為我心中的波濤。喉頭感到酸澀,她秀髮的香氣直接竄入鼻子,讓我不假思索:「我來帶妳回家了。」

  「葉博士,你在取笑我的夢?」白永晴突然將我推開,倏然站起身,面容微微抽搐,神情露出氣憤:「我以為你是個正經的人,你怎麼可以......」

  我急忙起身解釋:「我不是取笑妳,不是這樣的。十三年前我好像失去一樣東西,找不回來,只記得笑聲,那時我就告訴自己,不管妳是誰,我一定會帶妳回來。不是討厭妳,是因為那笑聲像極了妳,我......我怕忘記笑聲。」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對不起,我先回去了。」白永晴冷了神色,轉身就走。

  「光,我喜歡妳!」

  我大喊,白永晴頓時轉頭瞧我,一臉錯愕。但她很快跑走,獨留我在原處。返回慶功會,白永晴瞧我一眼就低下頭,我吞了吞口水,她那冷漠的神色讓我的心瞬間凍住。



  將近半個月我沒聽見笑聲,也是,她或許以為我討厭她的笑聲,畢竟我曾直接表示她的笑聲太刺耳。她還是會笑,只是不願意再把笑分享給我。

  我以為我跟白永晴就這樣冰冷下去,不會再有交集,卻在周五下班前十分鐘,莫名收到她的信息,邀我七點在MRO附近的一處自然公園見面。短短兩個小時,我的心沒一秒平靜,在房內頻頻踱步,想著該跟她說什麼。越接近會面我越坐立難安,從來沒因為一個人這麼倉皇失措過。

  快接近七點我就抵達,然後找到她。她似乎很平靜,穿著一襲淺色連身長裙坐在長椅上,正仰望著星空,望見她,剛才的一股不安神奇地消逝了。她察覺我來,不過沒看我,我也靜靜在她身旁坐下。十分鐘,我們沒說一句話,她只抬頭看著星星。

  「剛到美國一個月,我就發現這處地方,只要天氣晴朗,在這裡看星星特別美。」白永晴突然說話,我轉頭看著她,她依然沒看我,望著星空中不知哪一處特別專注,「唸書的時候我常在找北極星,可惜我不是學天文的,所以只要特別明亮的星星我就當成北極星了。」說到這兒,她輕笑一聲。

  「我不太看星星,可能是因為我不喜歡黑夜,我看的都是太陽,即使難以直視。」

  白永晴終於看我一眼,隨即低頭:「葉博士,你追求過女人嗎?」

  我愣了愣,幾秒後才回答:「沒有。妳應該知道,在臺灣,無愛者的對象幾乎都是透過機構安排的。」

  「也是,如果不知道葉博士是無愛者,你那天說的話我可能會當你在開玩笑,所以你才會丟下話後,就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這樣即使半個月來你沒任何表示,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白永晴低笑一聲,輕輕嘆氣,「但你偏偏是無愛者,卻對我說出喜歡,這點......」

  我無語,原來聽她的意思,她是等我解釋的。卻因為我沒追求過女人,傻傻地沒有再進一步表示。

  白永晴轉頭看我,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半晌她卻轉回頭,低聲道:「你......你可以告訴我,為何兩次喊我光嗎?」

  聽到光,我滿腔被莫名情緒充塞,凝望她的臉,我緩緩回答:「我也不知道。那就像烙印在心底深處的名字,沒有追尋到之前被深深掩藏,連自己都想不起。但只要一接近,烙印就開始發疼,然後不自覺喊出口。」

  說完,我想起十三年前失控的那一次,雙眼又熱了。白永晴安靜聽完,卻似不平靜,雙唇微微顫抖著,終於聽她說道:「那個夢我沒有說完,『他』會喊我光......你說十三年前是真的嗎?那是我第一次夢到『他』的時候。好像醒鐘,睡醒時感覺那個夢好真實。」

  白永晴的側容輕輕滑下一道淚,她很快拭淨,試圖笑了幾聲,卻掩不住稍許激動:「但那只是夢啊,難道我能相信夢裡的『他』是真實的嗎?想著就不可能。」

  「我也從沒相信過,伴我這麼久的笑聲有一天會成為真實。」白永晴轉頭瞧我,雙眼已溼,我的淚也在眼眶打滾,「所以聽著妳的笑聲令我心煩,好怕忘記。十三年前不知感覺失去什麼,從此那笑聲出現,代替了什麼撫慰我。」

  白永晴靜靜滑下淚,我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握住她扶在長椅的那隻手,她低頭瞧了一眼,沒收回。我們凝望彼此,良久她低笑一聲,吸吸鼻子,一顆晶瑩的淚水湧出:「也許......現在認識也還不晚。」

  「沒錯,一切還不晚。」我微笑,擦乾她的淚。 



Copyright © 2014  愚敏 愚不可及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謝絕轉載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愚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