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七歲的時候明白無愛者這個名詞,遺傳患病,父母不知道是誰,可能已然亡故,因為我最早的記憶停留在孤兒院。那個時期馬庫斯氏症幾乎已不構成多大的傷害,就在於二十年前一種強效的藥劑研發上市──辰光藥劑,大幅取代諾維新藥劑。

  辰光藥劑已是全球仰賴的藥劑,即使仍必須半年注射一次,但無愛者的處境就如藥劑一樣,生命出現了光。但藥劑的效用十分強烈,對學齡前的病童而言容易致命,也因此我在入學前只能注射諾維新,直到情感全部消逝。

  我以為自己終於能注射辰光藥劑,卻在有一日,MRO人員突然從孤兒院將我接走,從此我留在MRO。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被留在MRO,但他們安排妥善的教育與環境,讓我得到最好的照顧。十二歲時,有一日我坐在機構庭園內的長椅看書,看的是教授以馬庫斯氏症為著的書籍,也可以說是研究論文的編彙。

  「你跟我一樣,看書會摸字。」

  突然聽見男人嗓音,我抬頭,見到的是一個東方面孔的男人,身後還跟著幾名我認識的研究員。我猜不出幾歲,因為東方人看來都很年輕,不過應當已有年歲,眼角有很明顯的魚尾紋,臉上有些風霜,雖然頭髮仍是烏黑。即使如此,那男人仍不脫俊美,即使在西方人眼中瞧來如是。我緊緊盯著的是那個男人如黑鑽般的眼珠,透淨發亮。我認出是教授,因為書底內頁有圖片。

  我有點望傻,教授在我面前蹲下,望著我書籍的內頁,笑道:「你看得懂,裡頭有些艱澀的說明與概念,能吸收嗎?」

  「大致看得懂。」

  教授微笑不語望著我,一會兒朝我伸出手:「你好,我叫葉辰,六十二歲,恰好是這本書的作者。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馬修.諾維斯基,十二歲。」
 
  「你是馬修.諾維斯基......」不知為何,我覺得教授的微笑淺淺消逝,雙眼卻緊盯著我不放,但他很快又擺出更深的笑容,「很高興認識你,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何看書會想摸字?」

  我搖頭:「不知道。」



  「教授,這孩子就是『晴天實驗』的人選,父母雙亡,還未施打過辰光藥劑,所以安排在A類對照組。」一旁的研究員突然說話,其實這幾年我已粗略察覺自己為何留在機構的原因,教授緊緊望著我,笑容已然沒了,說話輕地彷彿在自言自語:「是嗎?看來真的是這個孩子。」

  教授又朝我笑:「馬修,去玩過遊樂園沒有?找一天我們出去玩。」

  「那是什麼地方?」

  「會讓你感到開心的地方。」

  「教授,冒然帶這孩子外出,只怕會有影響......」一旁的人說話了,教授匆然站起,直接打斷:「安排吧。」  

  自那之後,教授隔幾天就會來探望我,陪我吃飯、說話。認識越久,我知道教授從來沒結婚,一直以來都是單身,身旁不曾有女人,會在美國長期駐留皆因雙親過世,已無羈絆。但是教授有一日說過自己生命中曾經有光,我不解,反問什麼意思,教授卻微笑不答。

  後來我在教授的著作中發現到那日說過的話,短短幾頁描述私人生活,裡頭有幾句是這麼寫的:「我的生命中有光,藏在心頭照射。光已遠,卻無礙我人生的行進。那道光不滅,留在我心中成為指引,辰光是思念。」

  我還是不懂。

  一個月後,教授真的帶我來到遊樂園,滿滿都是人潮,我望著說不出話。陪伴我的還有機構幾名研究員,教授年歲已大,所有遊樂設施都是研究員陪同我一道玩耍,我望著教授在一旁朝我揮手微笑,逐漸地心頭一種熟悉的感覺隱隱升起。我憶起這種感覺,曾經有過,是開心,哪怕只是一點點。

  我終於進入實驗階段。與我同在A類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全都是兩兩相對,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身旁的是和我差不多年歲的小女孩,我們這群人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不曾施打過辰光藥劑。等了許久,一群穿了防護衣的研究員進來,教授也出現了,隔窗朝我微笑。藥劑注射之後,我陷入昏昏欲睡,直到不醒人事。



  研究員每日固定來檢查我們的身體情況,每隔兩個月就再度施打藥劑,直到注射六次後,我們被分開隔離。我不知道得待在冰冷的屋子多久,其他人又被關在哪裡。但教授仍跟之前一樣,每隔幾天就來和我說話或帶本書給我,不厭其煩問我一些心得或近日感覺如何。雖然教授穿著防護衣,我仍可以清楚看見那雙眼底的溫柔。

  半年後我被放出來,能在機構的限定區域內走動,這應當說明我們暫時解除傳染他人的危機。我也看到那名和我一樣施打藥劑的小女孩,不知出於什麼心思,我們朝彼此走近,說上話。那女孩叫艾瑪,跟我一樣是個孤兒,幾年前也被接來此。

  我們一道坐著說了好久的話,忘了說到什麼,她突然笑了,我也笑了。研究員仍繼續觀察我們,我和艾瑪相約碰頭,每日在庭園內聊天,我們都感覺到自己不太一樣,艾瑪的舉止比我明顯,笑得比我燦爛。

  日子一天天過去,教授突然出現在我們身前,笑道:「馬修,不介紹你的新朋友給我認識?」

  我笑了笑:「教授,她叫艾瑪,你應當認識她啊。」

  「我當然知道她叫艾瑪,我問的是,你了解她什麼?」

  「很多,她跟我說她喜歡畫圖,我說我喜歡看書......」我滔滔不絕,興致勃勃跟教授說起艾瑪的一點一滴,艾瑪也時不時插嘴,互望時都在笑。教授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完全沒打斷,只在話尾繼續又提問,大概是想讓我盡情說話。



  又過一年,我突然收到通知,能離開機構試著融入人群了。這個通知卻讓我慌張,在機構許多年,一時之間能讓我上哪兒,我熟悉的地方只有機構。A組的實驗病患一個個被接走,我從窗外也看見艾瑪上了一輛車,她是孤兒,能跟誰一塊生活。我感到恐懼,心中分外不想離開,我走出房間,只想找到教授,終於我闖進實驗室。

  「教授,機構要把我送走,我沒有地方去,我不要離開這裡。」可能因為害怕,還是什麼複雜的感覺,我突然哭了。

  教授微笑蹲在我面前:「馬修,你已經被治癒,該離開這裡重返社會。不用害怕,機構已幫你安排寄養家庭,也為你申請到學校,你會交到更多朋友。與其他人相處有助於你熟悉情感,讓你盡快恢復。」

  我匆匆搖頭,大哭:「不要,我不要離開教授。教授,拜託繼續讓我留在這裡,離開這裡會讓我害怕。」

  可能我的舉止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他們暫時中止送我離開的安排,幾天來我留在房間哪兒也不去。教授又再度前來探望我,只是身後跟著幾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張張臉看來是這麼冷冰冰。我捲縮在牆角,猜測他們要強制帶我離開,登時感到憤怒。

  「馬修,聽我說,這些人沒有惡意。」教授柔聲安撫我,和往常一樣:「他們的確是來帶你走,但我會陪同。機構能為你做到的已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是觀察。我知道你是孤兒,但機構無法以監護的名義留你在此。如果你不嫌棄,這些人會安排你的領養手續,就由我來當你的監護人直到你成年。」

  「教授要領養我?」

  「對,但是要離開這裡才能辦理手續,你要跟我一道來嗎?」教授微笑站起,伸出手。我望著教授幾眼,牽上那隻手,那一秒我知道自己有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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