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明將燭火點上,黑暗頓時轉為明亮,這一見,原來神龕背後仍是神龕,卻是小得多。況明默然再度焚香祭拜,馬銀霜凝目一瞧,不覺愕然,牌位上頭赫然是馬靈兒三字。那牌位甚為老舊,瞧來已被香煙燻過不知多少年,焦黃暗沉。馬銀霜大為所動,想況家數代來為兩家淵由一事不知憂懷多少年。
當年況馬兩家頓失聯繫,彼此不知生死,輾轉過去,馬家再度揚其本事再顯威名,驅魔龍族的名頭定也教況家後人逐爾知悉。他們為馬靈兒之死難脫愧欠,代代以來懷抱憂心,總想馬家終有一日定將找上門來,這拜祭馬家先祖一是聊表歉意,一也是為了求得後人安康,懇求馬靈兒化解怨氣。馬銀霜瞧在眼中,深知況家代代以來如此掛慮兩家糾葛,心中也暗暗默禱,盼先祖知悉況家誠心,願意放下千年怨恨。
「馬姑娘,妳動手吧。咱們今日死在妳手上,總算能還清這宿世孽報,先祖知悉也定會釋然。」況明說著,拉著妻兒一道跪下。
馬銀霜搖頭,將況明一家扶起:「況大叔,我表明身分只為化解兩家仇怨,並非有意報仇,這一切是非糾葛只是旁人有心使亂。咱們在這不方便說,還是回去待我好好說給幾位明白。」
他們一行人又坐回席上,馬銀霜將先祖之事原原本本說了,只擱下始皇帝成為殭屍一事。事隔遙遠,況明對況馬兩家淵由不全透徹,只由祖輩代代口述傳下,說道先祖況中棠與馬家結下仇怨,而馬家當年乃是聲名大噪的道術之家,祖輩怕無力防禦,只好選擇避禍來此。至於先祖為何與馬家結怨,代代口述的結果是內容有減無增,如今到了況明這代,也只知悉是先祖害人在先,現下聽得馬銀霜所說,內心隱隱震驚。
馬銀霜道:「況大叔,咱兩家本有交情,若不是旁人設計搧動,也不會累得兩家千年來失去聯繫,從此各懷幽傷。我先祖雖是含恨而終,但這一切是非總得開解,再不能拖累子孫。我馬家早已知悉當初原由,但始終無法尋得況家消息,讓你們放下千年舊怨,才遭致今兒這場誤會。」
「可馬家先祖終歸是死在咱們況家手上,她這口氣不平,又怎死得瞑目。」況明一嘆。
馬銀霜淡淡一笑:「這事兒既已查明,我馬家無論如何都會化解先祖的怨氣。我也會將此事言明後人,往後咱們就別再為這千年仇怨掛心了。」
周玉蘭聽得這事兒已有善終,心中憂慮大消,欣喜道:「一直以來,早聽聞驅魔龍族馬家本領極高,代代女子不讓鬚眉,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況明笑道:「可喜的是,咱們以後再也不必擔心受怕啦。」
馬銀霜又道:「秦朝基業早垮,大叔一家也不必躲在深山,這物大地博,你們縱是隨意找城而居,咱馬家也不易尋得呀。」
「唉,咱況家當初幾受滅門之虞,又怎敢再現人前,咱們四處遷徙,起初躲的是官差,後來躲的是馬家。前人對俗事塵物早已疲憊,再不願踏足中原讓舊事撓心,見這一處人煙罕見,就在這兒定居了。」
周玉蘭臉色又沉,摸摸況傳宗的臉頰,憂心道:「咱倆活了這把歲數早不慣城鎮生活,但我們百年過身之後,宗兒又該怎麼辦?是不是也該讓宗兒下山見識,我們總不能伴他一世……」
「娘,這兒我也住慣啦,縱是下山我也不自在,獨個兒而居幽然自得未必不好。」
況明罵道:「這怎麼成,你想讓咱們況家絕於你這代嗎?」況傳宗頭一低,不再說話。
馬銀霜不敢接話,這場面幾曾相似,她與龍裔對望一眼,就怕況明也想來個託兒結伴,倘若如此,她原本是一人闖蕩,可同行之人卻越來越多,這也過於引人側目。果不其然,況明又發了話:「馬姑娘應當有十七、八了吧。」
「十八了,大叔喊我銀霜就成,不用這麼見外。」
況明笑道:「好、好,我宗兒虛長妳兩歲,若不是咱兩家受這等冤屈,宗兒現今也算得妳世兄啦。我將他取名傳宗,本就祈望況家能代代傳承,但他二十年來只伴隨我夫妻二人,如何成家立業,我瞧銀霜妳也不小……」
馬銀霜一驚,連忙打斷:「大叔這番好意,銀霜心領了。祖訓嚴苛,實在無法媒親,我爹娘若是知悉也定不贊同。」
況明皺眉道:「怎有這般父母罔顧兒女婚姻大事呢?是否因為咱們況家之故……」
馬銀霜連忙搖頭:「大叔有所不知,這事兒雖與況家有關,但兩家心結早解,我爹娘絕不會因況家反對。可祖訓當初是由我先祖訂立,她死於況家先祖手中,對世間男子一般仇恨,要馬家代代女子再不可因情受累。倘若犯了戒條,我一身法力可能消於無形,甚至逐出家門。」
「怎麼……怎麼會有如此嚴苛的戒條?」況明愕然。
龍裔也道:「總之馬家女子是萬不能談情,她們如未卸下重任,到死都是孤身一人。歷代以來皆是如此,銀霜不會是唯一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人。」
況明一家面面相覷,這祖訓說到底也是與他們有關,周玉蘭心中傷感,嘆道:「終歸是咱們害得呀,咱們代代躲在這兒不理世事,可馬家女子卻代代因我們受累,這孽報可無法償清。」
「大娘,咱們馬家守正辟邪多年,端的就是這份除魔衛道之意,縱使先祖沒有訂下如此祖訓,這宏願大志也容不得我們為旁事分心。你們別再將這事咎責自己,世道之路險阻重重,咱們也不願身旁之人受難。」
周玉蘭嘆道:「既然如此,這事兒我們就不提了,總不能讓妳因此犯了戒條。」
馬銀霜笑道:「大娘不必擔心,世兄相貌堂堂,總能替他找著親家的。」
如今結親之事沒了指望,況明不免失落,再提此事也是多碰釘子,連忙招呼吃飯喝酒。況傳宗二十年來都未曾下山,對錯是非僅有父母祖輩教誨,性子難免直通古板,不懂圓滑世故,這般個性又怎能討姑娘喜歡。
況明越想越不妥,自己年輕時還有父親多番帶他下山明白人情事理,可多年前他不慎摔落山溝,病根深重,此後就沒再下山踏足城鎮。周玉蘭又愛兒心切,事事保護周全,況傳宗更沒機會與旁人結識。有朝一日他們夫妻離世,以況傳宗個性定會在這獨自一人老死,到時況家歿於他這代,他下了陰間又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
況明沉思半晌,孩子伴在身旁雖說安心,但男兒志在四方,即便不能大有所為,也要多番歷練。兒子本性善良,是非道理一說就能明白,此次若能陪同馬銀霜一道下山見識,也能增廣見聞。他日終能為自己一尋往後之路,再不用隨著前人世代匿藏山野,他夫婦二人思慮之事也好放下,終道:「銀霜,大叔我有一不情之請……」
馬銀霜柳眉一皺,暗道一聲不好,果然況明接著道:「妳見多識廣,宗兒與妳也算同輩,年輕人總好說話,我兒不能一世在這伴隨我夫妻倆,妳能否帶他去外頭見識、見識?若是他喜愛城鎮繁華,自也不必隱居山林了。」
先前一口回絕況明締親之念,此次若再婉言推拒,他心中定為不樂,但眼前還有急事待理,總不能帶上外人涉及險惡,馬銀霜只得暫時婉拒:「況大叔,你這番要求,姪女本當相助,但此刻我與龍裔還有一事急辦,不好帶上世兄,待我們將事辦好,定會重返此處。」
況明只道馬銀霜心中不願,這才出言拖緩,當下臉色一鬱,失望道:「姪女既有要事待辦,我也不強人所難了。」
「況大叔,我絕無意敷衍推拖,我與龍裔此番上山確有急事,若非如此今日也不會與你一家相逢了。」
況傳宗道:「爹,世妹所說不假,倘若他們尋我們而來,絕不會從南面上山。您也知道南處峭壁險峻,根本無法行走,尋常人等只到山腳早及罷手,絕計不敢上來。」
況明愕道:「你們怎從南面而來,那兒是懸崖峭壁,你們若想上山得繞至北面才行,雖然得耽擱時日,也好過險路直壁呀。」
馬銀霜苦笑一聲,若非神龍初時遭結界攔阻,他們也不會干冒這等風險,只得道:「事態急迫,咱們從南面一路行來,實在無暇另找出路,若不是世兄及早發現,我早摔下崖去了。」
況傳宗笑道:「這也沒什麼,我不過上山砍柴,依稀聽得南面山腰似有聲響,這才繞路一探。」
馬銀霜與龍裔對望一眼,況傳宗耳力果然異於常人,如此之遠竟還聽得聲響,絕非常人所及,忍不住道:「世兄天生耳力之佳,尋常人等也從未見過……」
周玉蘭笑道:「其實宗兒他這耳力不是天生的,幾年前他上山砍柴,遇著一隻受傷禽鳥,他將鳥兒帶回給我們夫妻救治,幾天之後那鳥兒傷勢一好就不見了,自此他耳力就變成這般。」
龍裔疑道:「救了一隻鳥就換來這等能力?這未免不可思議。況兄耳力大異常人,難道沒有困擾嗎?」
「那倒不會,我想聽就聽得到了,幾乎隨心所欲。有時山中野獸挨近,我一聽著,就能及時撤逃。爹說我定是受那隻鳥兒回報,才有現今這種能力。」
「那鳥兒長得什麼樣?」馬銀霜大為好奇。
「羽色五彩斑斕,近有五、六尺高,雞頭龜背,不似一般鳥禽。那日我發現那隻鳥受傷之時,牠羽毛幾乎剝落大半,似乎之前曾與旁的野獸對鬥而致,可能兩敗俱傷。對了,我救牠回來時,半路上牠曾啄我右耳,我當時以為牠不近生人,心中恐懼戒備這才傷我。待我哄過幾回,牠才溫順安靜。只是我一路回來,卻覺得耳中雜音甚多,踏地落葉的窸窣之聲也震耳欲聾。」
龍裔一拍桌,不及細想喊道:「這就是了,鳳凰!」
況明一家不禁彼此相望,龍裔口中所說鳳凰乃為神獸,又豈是這般容易得見,心中皆是狐疑。
馬銀霜道:「龍裔,你可確定?」
「當然,鳳凰特徵便是如此,鳳凰之淚能醫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就是咱們一脈……」龍裔頓覺失言,急忙改口又道:「就是龍涎也只多強身健體。鳳凰血肉彌足珍貴,我想當日況兄被啄右耳之際,肯定沾上鳳血,才擁有這般能力。不過鳳凰啄你右耳,料想與你無關,你所說之事若真,祂定是為求自保,這才將鳳血染上,好讓你得知周遭異動,在敵人折返之時迅速帶祂逃離。」
況傳宗低頭回想,拍腦一喊:「當時那隻鳥兒遍身是血,牠啄我之時,那血也沾上我的臉啦。幸而牠啄得不深,當時我痛得以為耳朵已經讓牠啄下了。」
馬銀霜低頭尋思,這趟來鏡泊湖果真沒有白費工夫,山頭確有鳳凰仙蹤,當下坐立不安,急道:「龍裔,事不宜遲,咱們這就上山。」
況明詫道:「現在上山可晚啦。山中野獸甚多,夜黑之時更是傾巢而出,當真危險至極,你們還是考慮清楚。」
馬銀霜搖頭道:「大叔,實不相瞞,我與龍裔此番上山為的就是救人,這事兒刻不容緩。」
「救人?這兒向來人跡罕見,怎會有人冒險上山?我們代代居住於此,有些地方也不敢踏足,況且妳傷勢未癒,不宜勞累,還是多歇幾日再尋思救人之事吧。」
「蒙大叔掛念,我身子已不礙事,這救人一事實無法耽擱,免得突生枝節。」
況明滿臉憂心,這山頭他算熟悉,馬銀霜二人地生,還道上山是件容易之事,如今況馬兩家解開仇怨,他也無法漠視他二人的安危,只好道:「這樣吧,你們真要上山就讓宗兒陪你們一道。」
「大叔,萬萬不可。」馬銀霜一口回絕。
「宗兒耳力過人,能聽著你們不易聽得之物,相信能及時知悉危難。況且宗兒對這山中也算熟悉,你們有宗兒一道陪同,我也放心。」
馬銀霜百般為難,躊躇該不該答應,龍裔也道:「這山頭我們陌生,能有人帶路也是好的。」馬銀霜略一遲疑,只好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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