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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況傳宗本想出府透透氣,但茲事體大,又想自己若不同慕容月問個明白,肯定一晚都睡不好,轉身一回,也不過了廳堂,直往後花園。他來到慕容月房外,已聽見唐琴句句哭罵,頓然明白夫人也蒙在鼓裡。

  只聽唐琴哭道:「不成,這事兒我一定要找親家說個明白,怎能讓我慕容家在松柏鎮大大丟臉。」

  「娘,您別去,我哪還有臉見他們。」

  「妳當日說出這些話,怎麼就不怕丟臉了?相公,你看看女兒,我唐琴怎會生出這樣一個女兒來,名節讓人白白佔去了,我卻連個女婿都沒有。枉我千辛萬苦將女兒找回來,她卻是這般不聽話,現下松柏鎮哪還有人肯來說媒,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才好……」

  慕容月哭道:「娘,這事兒是我心甘情願,縱然我名節糟蹋了又如何。且不提況大哥將我當妹子看,這世上哪還找得出像況大哥這樣的好人來,我不嫁旁人未必是守著況大哥回來,但像他這般之人,我也再找不出第二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屈就無謂之人。娘卻只記掛著我的名節,名節哪有氣節重要,我敬況大哥是條漢子,能代他侍奉況大叔夫婦,我甘之如飴。」

  況傳宗心頭狂跳,原來慕容月是這般看他,他一點也不知道。頓時房門一開,況傳宗連忙躲在暗處,見慕容月哭著跑了出去,唐琴卻在房中掩臉痛哭,慕容府怎說也是松柏鎮大有名望的人家,也難怪唐琴這般氣苦。此時天色已暗,慕容月這出了意外可不好,況傳宗一想,見唐琴未發現他,轉身追著慕容月去了。

  慕容月跑了一陣,終於停了腳步,低頭啜泣,卻不知況傳宗已在身後,暗自守在一棵大樹下。況傳宗本想上前安慰,但這事兒鬧得兩家不可開交,一時尷尬難當,找不出話來,只得靜靜在一旁守著。

  「況大哥……」

  況傳宗一驚,以為慕容月發現了,卻見她仍是背著自己,想來只是自言自語。

  「你能活著回來真是太好了,我心中不知有多高興,早想與你好好說些話,可是讓娘親這麼一罵,我也知道自己再沒臉見你了。自你出事後,我每天求神祝禱,盼你無恙回來,可心中也怕你回來知道這事兒,肯定將我小瞧了。普天下有哪個姑娘願意污辱自己的名節,你若是知道,定也當我是個隨便的姑娘。」

  「或許我當日求況大叔夫婦下山,心中已當自己是你的妻子,清白名節那些我什麼都不顧了。娘替咱們辦冥婚時,我竟然欣喜了幾晚,明知自己將會守寡,也寧可成為況家人。況大哥,這些心事你一點都不知,我也不會跟你說清。我知道你心中只有姐姐,你敬她喜歡她,我可是瞧在眼裡,無論如何,你好不容易才回來,我不會讓你難做,這事兒是我一人鬧出來,怎麼也得自己平息。往後你可能再不想與我說話,我只能在這兒將這些話說給神明聽,不論況大叔夫婦還願不願住下,這三個月來,能喊他們一聲爹娘,這一生終是我爹娘了。」

  慕容月說完,憂苦不覺淡了幾分,但一想到返家,還是嘆了幾口氣。以唐琴的性子,絕不可能讓女兒這般吞忍,不定此時家中已鬧得不可開交。

 

  況傳宗倚著大樹,思緒大亂,聽完慕容月這番話,他即便再蠢鈍,也難冷靜。慕容月搭上自己的名節,只願替他好好侍奉雙親,自古以來,名節等於是女人的生命,清白一損,哪有面目活在世上。倘若他此次真的沒命回來,慕容月豈不要做一輩子寡婦?

  慕容月轉身回去,卻見況傳宗站在樹下,她臉色一白,適才那些話不知讓他聽進去了沒有,登時羞愧交加,不知如何是好。慕容月不敢抬頭望他,連忙快步離開,只覺這輩子還沒這麼羞愧過,即便上回讓龍裔親自拒絕,也沒眼下這般難熬。

  「月兒,妳先別走,咱們談談。」

  慕容月深吸一口氣,正色道:「想必況大哥已知道這三個月來發生的事,你放心,這事兒我會處理得乾乾淨淨,絕不讓你難做。我當初只想將你爹娘接回家來,才好意瞞騙,如果我讓你況家丟了面子,我會向況大叔夫婦賠個不是,怎麼也得讓他們順了這口氣。」

  「妳失了名節,夫人定然嚥不下這怒氣,冥婚一事也已辦了,妳如何還能處理?」

  「我失了名節又如何?我是清白之身,何需向外人一一說清,況大哥不必為難,我既說要擔下,你也不必插手。」慕容月裡外都失了面子,唯有尊嚴還能讓她昂首而立,她不想在況傳宗面前示弱,至少要保住這僅存的自尊,「況大哥,我先回去了。」

  況傳宗見她這般堅持,心中也覺過意不去,只得安靜跟在身後隨她返回。

  果不其然,大夥全等著她回來,唐琴面色猶怒,雙眼還有淚水,不知氣惱還是羞愧,當下扭過頭去,不再瞧女兒一眼。周玉蘭也哭了一回,神情卻有憐惜,想來心疼她失了名節一事,如今兒子不知肯不肯接納她,若是不肯,往後這女孩兒還怎麼在松柏鎮立足。

  慕容月跪在長輩面前,終道:「爹、娘,我喊這一聲,自始至終都是出自真心,但我瞞騙在前,往後再沒臉喊這聲爹娘了。況大哥好不容易回來,這門婚事並非他親口答應,於理也作不上數,就讓況大哥寫下休書,以後與我再無瓜葛,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況傳宗聽見這番話,心頭也是陣陣的苦,對這事兒他還處在驚詫中,大失方寸下又能說什麼,只知接不接納慕容月,眼下都不是個好辦法。唐琴掉下淚來,女兒的性子她不是不知,縱使自己吃虧,也要守著自尊,這傻女兒什麼事都不會與旁人爭,心中不由得憐苦。

  周玉蘭哽咽道:「月兒,這幾個月來妳伴著我,若不是妳,我肯定還傷心好一陣子。妳聽我的,宗兒才剛回來,妳給他一點時間,他肯定會接納妳。」

  「況大娘……」周玉蘭聽她改了稱喚,心中更苦,淚水全湧了出來。

  「況大哥一向只當我是妹子,我也一向敬重況大哥為人,我二人只有兄妹情誼,怎能連成一塊呢。這件事是我莽撞,您就讓況大哥隨自己心意,別逼他了,我好解下這事兒,以後總能與況大哥好好相處。是月兒負了二位對我的一片真心,我只能在這賠不是,往後若不氣我惱我,還肯當我是女兒,我……」慕容月無法再說下去,淚滴如雨,在他們面前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一站,匆匆說了句對不起,轉身奔回房中。

  況明臉色難看,無端失去一個好好的媳婦,望見況傳宗傻傻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肯說,忍不住對兒子大吼:「你如意了,你若敢寫這封休書,就別喊我爹!」

  況明氣憤回房,眾人也緩緩走了。況傳宗不知如何是好,如今爹娘氣他,夫人怨他,連馬銀霜瞧著他的眼神也頗有怨懟,可他心中的苦又有誰知道。

  「義弟,你別心急,這事兒要慢慢來。待你理清思緒,休書寫與不寫,旁人也無話說,重要的是,你自己可得想清了。」毛大鈞拍拍他的肩頭,好言安撫。

  況傳宗苦道:「義兄,我該怎麼辦才好?」

  「傻兄弟,月兒伴了我們一年多,這段日子所有點滴,你都該好好想想才是。」毛大鈞笑了笑,逕自回房。

 

  況傳宗一晚無法闔眼,腦裡全是眾人的神情,哭泣、怒罵、歡喜,他能回陽難道不該令人感到欣喜?怎麼今日反成眾矢之的,一個個對他極不諒解,好端端回陽之日竟成逼親之日,似乎他不接納慕容月才是罪大惡極。況傳宗想起慕容月,對她仍是沒有半點氣憤,畢竟是她百般勸撫爹娘下山,三個月來極盡照料,才讓爹娘這麼快走出傷痛,自己如何還能怪她。只是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邊,與慕容月竟有夫妻之名,他自然驚慌失措,可大夥卻當理所當然。

  況傳宗連嘆幾聲,心道自己有什麼好,慕容月是個好姑娘,怎能讓她委屈伴在自己身邊。她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又生得貌美如花,就是皇權貴冑也配得起。況傳宗縱然只是山野村夫,門當戶對這些他還是懂的,他慣了山野生活,可慕容月吃了許多苦,好不容易才認祖歸宗,怎能又讓她隨況家過回苦日子來。

  隔日一早,況傳宗前去向爹娘問安,但爹娘的神色依舊不悅,冷淡回應。況傳宗見雙親面容有些疲倦,想來他們昨晚也是睡不好,心想這鬧劇是該了結,大夥也不用胡思亂想。

  「爹、娘,孩兒知道你們仍在氣惱,月兒這件事歸根究柢也是因我而起,我沒理由讓她一人擔了。」

  況明一聽,心想兒子果然沒辜負他的教導,正色道:「不錯,爹也是這般教你,要做個頂天立地、敢作敢當的好漢來。這事兒已讓月兒失了名節,你當然得替她擔下。」

  況傳宗低頭道:「爹教訓得是,所以我想了一晚,還是認為這法子對月兒最好。」

  況傳宗掏出信來,輕輕擱在桌上。他夫妻一見,詫異得說不出話來,封處明白寫著休書二字。況明心道原來他所說的擔責卻是要休妻,登時氣得不想說話,只想仔細瞧瞧他這兒子,二十年來,他夫妻到底是怎麼將兒子教成這般樣子。周玉蘭臉色大變,還以為兒子總算轉了性,知道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原來仍是冥頑不靈。

  「爹、娘,月兒她自小失去雙親,在青樓受盡折磨,這事兒我想你們應當也知道。好不容易她才找回家人,返家認祖歸宗,她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卻因冥婚一事,從此要隨我況家吃苦,我於心何忍。我知道寫下休書對咱兩家是極為羞辱,但咱們不能只為面子著想,月兒的幸福才是重要。慕容家在地方上是有名望的人家,自然不難再替她找上好人家,往後將名節這事兒說了清楚,我相信她在夫家也不至沒了地位。」

  況明怒氣已盛,指著門處,顫聲道:「出去,我不想瞧見你,出去。」

  況傳宗不敢讓爹娘氣傷了身子,只得乖乖走回門邊,臨走時又道:「爹、娘,請你們為月兒著想,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她好……」

  「滾出去!」況明勃然大怒。

  況傳宗嘆了嘆,終離開了房間。他站在門外,果聽見娘親句句痛哭:「宗兒怎會這麼固執,這要月兒往後該如何是好?我真是沒臉見親家了,這休書我怎麼給得出去……」

  休書自然還是交到唐琴手中,她失神呆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想到女兒自小吃了這麼多苦,為何卻還這般折磨她。先讓龍裔拒絕親事,又讓況傳宗寫下休書,姻緣硬生斬斷,老天爺為什麼就是不肯讓女兒有個美滿良緣。周玉蘭連連道歉,唐琴這反應她早已料到,當下羞愧哭泣,再如何安慰也於事無補。

 

  馬銀霜輕輕敲了慕容月的房門,只見她拉開大門,眉笑眼開,似乎並未讓昨日的事擾得心煩。

  「姐姐,妳快進來。」慕容月倒了杯茶,放在馬銀霜面前,笑道:「姐姐,咱們好久沒說話了,本來昨晚想找妳聊聊,可家中鬧得這般,我想大夥也沒心思了。」

  馬銀霜道:「我也是怕妳難過,才想來瞧妳。」

  「我為什麼要難過,妳瞧,我現下不是好好的嗎?」

  馬銀霜暗暗嘆息,見慕容月此番笑得也真,不知是真不介懷,還是怕眾人替她擔憂,總之她經歷這麼多事,自然也不是當初那個任何事都無法悶在心中不說的雪凝了。馬銀霜有些難受,慕容月若還是以前的性兒,為這事兒哭鬧不休,馬銀霜定然會替她爭一口氣。可惜眼前已不是從前的她,而是成了一個會暗自隱忍,諸事思慮再三才說的姑娘,馬銀霜怔怔想著,不由得懷念當初那個率直的雪凝。

  「姐姐,妳想什麼?」

  馬銀霜搖頭,拿出唐琴交託的休書,小心翼翼道:「月兒,妳別太傷心,世兄他做這決定,心中只為了妳著想,他雖是難過,但怎麼也比不上妳受的苦。休書是夫人讓我拿給妳,說道她怕自己哭了,妳也陪著哭。總之世兄已做了決定,就當妳二人沒有緣分吧。」

  慕容月臉色驟暗,隨即笑道:「瞧你們各個為我傷心,原來就怕我因為這事兒難過。我等況大哥寫下休書可等得久了,現下況大哥終於回來,我也不必替他盡孝,我還算落個輕鬆呢。他若違了自己本意將我娶回來,到時我二人日子不是過得尷尬?況大哥此次能為自己作主,我們應當替他高興。」

  慕容月神色不變,眉宇間竟還頗為欣喜,她心中到底是何心思,連馬銀霜也猜不透,只好順她的話道:「妳既然如此看得開,姐姐也不多勸了。」

  「姐姐,這事兒既有了結果,咱們也別再提了。咱們姐妹一別數月,這段時間想必為了如何救出況大哥心煩吧。這前因後果到底如何,我好想知道,姐姐說給我聽好不好?」

  馬銀霜不忍再提況傳宗,怕她心中仍暗藏傷懷,笑道:「這也不是幾天說得盡,反正我不急著離去,咱們閒餘時再說。其實姐姐這趟來還為了一事,馬家戰衣需有四寶才能製成,我與大鈞遠行這一趟,總算湊齊四寶。但我不善女紅,只能請妹子替我縫製了。」

  慕容月喜道:「四寶當真湊齊了?」

  馬銀霜取出包來,攤開一掀,果然仙獸四寶就在其中,龍角、龜劍、鳳羽、麟毛無一不缺,端端正正擱在仙布上頭。慕容月一見龍角,問道:「姐姐,這龍角上哪取得?」

  「是妳龍大哥所贈。」

  「龜甲既已求得,龍大哥肯定不耐多尋旁的神龍,只想早些助馬家製好戰衣。龍大哥心胸當真遠大,世間哪還有男子及得上他,光是為蒼生憂煩之心就已令人敬佩。那時我心中滿滿情愛只傾注於他,現在想想已覺得可笑,不過能喜歡上這樣的他,此生也不枉了。」慕容月心中早將這份情愛昇華,除了敬重已無旁的。

  馬銀霜聽她話意,知她終將這份感情放下,也是高興,笑道:「妹子果真長大了,想法也與初時大為不同,不論是龍裔還是世兄,我相信妳心中已有想法,看來姐姐不用再替妳擔心了。」

  「這一年多經歷過的事,還不夠令我懂事嗎?姐姐不用再替我憂煩,往後再有任何事,我也會謹慎三思。眼下還是趕緊替姐姐製好戰衣,旁的事我也不願再想,一切順其自然。來,我來替姐姐量身。」

  以往馬銀霜一路上悉心照料她,慕容月是半分力都未曾出過,這次能有份助馬家縫製戰衣,此刻終於覺得自己是有用之身,想著就已歡欣。

  「姐姐,好了,這幾日我便專心替妳縫製,一定會做得漂漂亮亮。」

  「只是防身之用,能耐久穿就好。」

  慕容月笑道:「姐姐既然將這事兒交給我,自然得照我心意做啦。」

  「好,這衣裳妳閒暇時再做,別累壞身子知道嗎?我先回去了,不妨礙妳休息。」

  慕容月點點頭,馬銀霜臨去時又瞧她一眼,心道此刻她專心縫製衣裳也好,餘暇也不會多想擾人之事,突添惆悵,這休妻一事不定過幾日就淡了,這才安心離開。

  慕容月待她走遠,失神片刻,終將那封休書取出,望著發怔,遲遲未將信展開一讀。只見封處的休書二字已然模糊,原來全讓淚水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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