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校門人潮絡繹不絕,小販不會放過商機,雖然不能入校擺攤,但依然在對街騎樓擺下攤子,貪些客源。當然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小吃,就是些賣香腸、冷飲、叭咘還有麻糬,多是兒時零嘴。老鄉里,在地人看著人熟,睜隻眼閉隻眼,外地人就圖個應景。大熱天,我在校門口站著快暈花,索性走到對街騎樓下躲太陽,順道跟香腸伯有一搭沒一搭抬槓,交流一下這幾年的變化。
香腸伯的攤子門可羅雀,我估計人潮多是到裡頭的園遊會吃吃喝喝去了,不過香腸伯不計較,他就是貪哪處人多就往哪處賣,當是偶爾讓自己活動活動。年輕時靠賣香腸養活一家老小,現在兒孫大了,早享福了,我琢磨著香腸伯出來擺攤多是回憶當年,就跟我現在回母校觀光一樣。
香腸伯和我聊得高興,知道我是畢業校友,大方讓我打一局彈珠,當是請客。打彈珠這遊戲到底怎麼算分我不懂,只好傻傻的聽從香腸伯吩咐,打完彈珠又乖乖骰喜八豆仔。
「么壽,透早到現在,我才賣一支,妳就給我贏五支,我還倒貼。妳今天會發喔。」香腸伯罵歸罵,仍呵呵笑個不停,說著當場包了五支香腸給我。
「不用啦,我打好玩的。」
「拿去啦,我說要請就要請,拿去吃啦,吃不下,拿去分給你朋友。」香腸伯硬將香腸塞到我手上。
「謝謝阿伯。」我忍不住心中竊笑,唉,女人天生貪小便宜的個性啊。
可能我跟香腸伯的談笑聲,打彈珠時的歡鬧聲傳了出去,人類會被聲音吸引過去的天性讓香腸伯的攤子頓時湧來一些人,惹得香腸伯忍不住又對我笑,「妹仔,妳是福將喔。」
他的意思,大概是我有招財貓的潛質吧。
香腸伯沒時間跟我閒話家常,專心在烤香腸,我乾脆也在旁邊專心吃香腸,想說當個活生生招牌,不辱我招財貓的使命。好一會,我才會意有人在輕輕敲我肩膀,我忙轉頭,卻撲了空,再轉向另一邊,還是撲空。接著就聽到熟悉的,那種壓在喉嚨裡,會嘻嘻發出來的笑聲。
「拜託,這種老掉牙整人的方式,幼稚園都沒人玩了好不好。」我白了一眼啟泰。
「方式不在新,有用最重要。」啟泰開心笑著活像賣牙膏的活廣告,「我在校門口等了十分鐘,想說怎麼沒半個人來,原來妳在這裡打彈珠。」
「誰說的,是香腸阿伯請我的。」香腸伯瞄了我一眼,趕忙低下頭,可能又怕作賠本生意。
「這麼好,有沒有我的份?」
剛好我孱弱的胃塞不下剩餘的香腸,有啟泰這個人肉垃圾桶善後,至少不會被老天爺怪罪我浪費食物,兩人毫無吃相邊走回校門口等候。但是我吃完香腸已經十分鐘過去,還是沒見到俗稱的小學同學,轉頭正想詢問啟泰,卻見到一罐好大的蘆筍汁在眼前。近得我雙眼不自覺變成鬥雞眼。
「給妳。」啟泰嗤笑一聲,晃晃手中的蘆筍汁。
「你想嚇死我啊,拿這麼近。」我軟嗔一句,伸手接過,「謝謝,你什麼時候買的?」
「剛才啊,吃完香腸覺得口渴,想說妳應該也渴了,所以就買囉。妳應該愛喝吧,我記得小學時妳常常喝蘆筍汁。」
其實我不愛喝飲料,只愛喝水,但是當時我卻像著迷一樣幾乎每天都會喝一罐蘆筍汁解渴,上了國中以後到現在,從沒再買過。現在想來,多半是那時候無聊,下課後不敢待在教室,又沒處可去,只好去福利社閒晃,然後照舊買罐蘆筍汁解火氣。我安靜啜飲那罐蘆筍汁,卻意外覺得喝來再沒從前感覺清涼,火氣果然是會隨著時間消逝,但不知為何,又覺得這罐蘆筍汁好像更甜。
「對了,你跟他們到底約幾點,怎麼都沒人來?」儘管我一口氣把蘆筍汁喝到盡,還是沒忘這件事。
「約一樣的時間啊,不知道是被放鴿子了,還是遲到。」啟泰看看手錶,無奈聳聳肩,「我們先進去逛好了,他們到了會打手機給我,到時再會合。」
我正打算讓啟泰撥個電話去催促,但他已經將我推了推,往校門走了。我只得乖乖跟在身後,這麼一跟,發現他的高個恰好替我遮了陽光。望著他的背影,這是第二回,讓我察覺他的高人一等。那個印象中比我還矮,看來總是怯懦的小男生,什麼時候成了背影厚實的大男生,這些年的差距,我似乎還是以前的我,而他早我往前邁進不知多少步了。
園遊會很歡騰,有吃有喝有玩樂,母校校慶放棄千篇一律的運動會,改與民同樂,讓這所有許多年歷史的小學增添不少熱力。我們各買一張面值一百的園遊卷,找幾處有興致的攤子消費,這麼晃了一小時,園遊卷就沒了。
「大哥哥,買朵玫瑰花送女朋友好不好?我們還沒開張,幫幫我好不好?」一個小男生擋在我們面前,拿著一朵紅玫瑰拜個不停,好像在拜財神爺。
「不是啦,我們不是……」我連忙揮手想解釋,啟泰已拉下我的手,他一百八的身高迫使自己得蹲下跟那小男生說話,「好啊,要多少錢?」
小男生怯怯比出一根手指,啟泰笑了,「十元?」
「一百元……」小男生脹紅了臉,我也睜大了眼,心想難怪到現在沒開張,他們班導也太省時省力,讓學生在園遊會販賣價格高昂的玫瑰花,擺明只是應付這次的園遊會,又不想校方質疑自己的能力。
「好,但我園遊卷用完了,你可以先等我一會嗎?」啟泰還是很有風度,摸摸小男生的頭。
望著啟泰離開,我和小男生在原處又互望幾眼乾笑,等了一會兒,啟泰就帶著幾張園遊卷回來了。啟泰守信拿了張一百元的卷子給他,正想取回他手中的紅玫瑰,小男生卻將花藏在身後,「不是這一朵,我們的攤位在後面。」
我已經沒輒,現在的小孩太鬼靈精怪了。
但很快地,我已經為自己先前的偏見後悔。小男生的班級攤子門可羅雀,一來是位置不好,二來多數家長聽了是賣花的攤就沒興致,還沒走到這就打道回府,難怪小男生走了這麼遠來拉生意。我後悔的是,我不該還沒親眼見識就判斷他們班導選擇賣花只是圖方便。
攤位差不多十來個小女生拼命在摺紙玫瑰,他們班導則將五顏六色的紙玫瑰捆成一束,中間那一朵才是正港的,活生生的紅玫瑰。即使真花會枯萎,這些紙玫瑰卻依然能保存。我恍然大悟,原來小男生手上那朵還只是陽春,沒有經過任何包裝的原料而已,不過他卻沒有貪方便,隨手將自己的那朵紅玫瑰賣給啟泰蒙混過去。班導興高采烈拿了包裝最大束的花給我,可能因為是頭開張,博好彩。就這麼一束賣了出去,小朋友摺得更勤了,好似得到鼓勵。
「謝謝大哥哥,我要再去拉人了,掰掰。」小男生看來比方才更有自信,朝我們揮揮手,蹦蹦跳跳跑了。
啟泰望著他一會,對我笑了笑,「這束花一百元算是物超所值吧。」
「嗯,真的很漂亮,謝謝你。」我點點頭。
「已經差不多逛遍了,妳還想逛嗎?」
「不如多走幾遍怎麼樣?」我望著這束花,抬頭笑了笑。啟泰眼珠轉了轉,帶著不解的笑看著我,「香腸伯說我是福將喔,搞不好有我這束花當活招牌,他們今天可以多賣幾束。」啟泰點頭笑了。
從頭到尾又走了兩回,我心中暗暗竊笑,這束花果然吸引到不少女生的目光,偷偷拉了自己身旁的男友,想讓對方給自己買一束。我抬頭正想告訴啟泰,我這招財貓的任務應當可以功成身退,因為迎面走來已見到幾個女生和我捧著相同的花束,只不過這麼一望,才發現啟泰簡直是汗如雨下。我有些納悶今天日頭是否真有這麼烈,忍不住將頭一歪,陽光霎時刺目的射進我眼裡。
是我的錯覺嗎?
一路走來,啟泰好像跳脫的猴子一樣,一會走左,一會又站右,不會是這麼好心幫我擋日頭吧。這麼想著,我胸口忽然有點悶,想偷偷駁斥剛才的想法,藉機轉換自己的位置。這麼一換,我一邊的眼睛已讓陽光照得快睜不開。
「會不會渴?」啟泰突然停了腳步,轉頭問我。
「不會,不過已經都逛完了,差不多可以走了。」
啟泰沉默一會,忽然又問:「我們回班上看看怎麼樣?」
「不太好吧,畢竟現在是別人的班級,而且可能還有小朋友在,我們會被當成壞人的。」我思索著。
「放心,就在走廊看看,不要走進去就好。」
我點點頭,沒拒絕。行進繼續,啟泰卻溜到我另一邊,依舊佔據太陽的位置。眼見此景,我已不知該說什麼,只當啟泰傻呼呼地沒發現自己在曬太陽。
教室沒有半個人在,我和啟泰張望一會,裡頭的佈置不消說早跟記憶中不一樣了。我不知道他張望什麼,但我卻看著自己以往的座位,那個位置現在不知是誰在坐著,有沒有和我一樣的際遇,還是數屆以來的歡笑已掩蓋我那時的痛苦回憶。我默默走回走廊朝操場望去,啟泰安靜陪著,識趣沒說一句話打擾。園遊會上的快樂就如我以往見到的那些小朋友玩得興起,現在回想已想不起當時有多難受了。
「對不起。」我怔怔說著,察覺出他的莫名,我轉身笑了笑,「總覺得欠你一個對不起。」
「妳沒有對不起我什麼啊。」啟泰連忙搖頭。
「我那時心情很不好,」我看著他,不知為何,回來這裡感覺自己清明許多,「你卻是唯一一個主動肯和我說話的人,但我對你的態度很差,不分原由就罵你,現在想想,我真的很過分。」
「我不覺得妳態度很差啊。」
「不管你覺不覺得,但我態度差是事實,我應該要向你說對不起。」
「好吧,既然說到這了,我也告訴妳一件事。」啟泰微微笑著,說著在自己口袋掏出了一件東西,置在手心,「對不起,到現在才還妳。」
「這是……」我仔細看著他手中的東西,頓時覺得眼熟,想了一會兒,連忙取來,「這是我的鑰匙扣,是你……怎麼會在你手上?」突然間,我的心盪在谷底,腦裡已轉了些我不想深思的理由,但心中仍是不願相信啟泰會這麼整我,尤其在他擺出一副和我是朋友的模樣。
啟泰從鼻下輕輕呼了口氣,好似已知道我的想法,「妳是不是以為,是我偷拿的?」我沒說話。
「其實那次被妳罵了後,我忍不住想知道妳住在哪裡。」啟泰肩膀抬了抬,臉上的紅跟著笑一塊浮起,「放學後,趁妳沒注意,我就尾隨妳回去,沒想到,我見妳在門口徘徊不進去,又翻書包又到處東張西望,我就想妳鑰匙可能丟了。於是回去時,我就順道幫妳找找鑰匙。」
「原來是你幫我找回來的。」我恍然大悟,一面為了自己剛才的想法慚愧,一面又覺得感激。
「我又不知道妳鑰匙扣長怎樣,怎麼找?就算真的掉在我眼前,我也不知道是妳的啊。」啟泰搖搖頭,笑得更深。
「對喔,我真笨。」
「我那時也是,跟傻子一樣到處幫妳找,沒注意自己根本不認得妳的鑰匙扣。」啟泰笑了幾聲,「幾天後,我見到陳志偉跟班上幾個男生踢著一串鑰匙玩,我覺得很奇怪,所以就去問了,那時才幫妳拿回來的。」
「他這麼大方肯給你?」我有點懷疑。
「呃……」啟泰偏偏頭沒有明說,彷彿只當這是小事一件,無須邀功,但我已心知肚明,他肯定用了些方式才把鑰匙拿回來。難道也是因為這樣,他後來偶時會被陳志偉欺負,就為了幫過我一回?
「謝謝你。」以前我當他是膽小鬼,原來仍是我的偏見。
我把玩手中的鑰匙扣,好一會才記得鑰匙的吊飾似乎不是我買的,那是一個勇氣御守。我印象中的吊飾明明是個小熊,怎麼變成這個勇氣御守,我也無法確定。啟泰見了,已開口解釋,「這個是我掛的,妳之前那個吊飾已經被陳志偉他們踢髒了,所以我……」
「原來如此,沒關係,那個吊飾並不重要,你幫我拿回來,我已經很開心了。」我將鑰匙收回包包,故意向他打趣,「你沒有偷打一串吧?」
「沒有啦。」啟泰白了我一眼,仍是笑。
突然之間話題就這麼斷了,我跟他相望一會兒,霎時感覺自己的臉莫名熱了起來,我忙低下頭去,正打算提議回家,啟泰已經開口,「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掛這個勇氣御守?」
「對喔,這勇氣御守是你的,我應該還給你。」啟泰突然提到這個勇氣御守,對他來說應當是件蠻重視的吊飾,我沒多想,取出鑰匙就想摘下。
「妳不用拿掉,我不是這意思。」啟泰按下我的手,看來好正經,陽光般的笑容收了讓我好不適應。
「喔,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我想要多點勇氣的意思……」啟泰一顆腦袋晃來晃去,一會兒咬咬嘴巴,一會兒吐吐舌頭,說這話卻是從沒正視我,讓我一度錯覺,彷彿自己是跟那個小學時的膽小鬼啟泰說話。
「那很好啊,我也覺得你跟以前差很多,是好的轉變喔。」
「因為妳的關係,我才努力讓自己勇敢一點的。」啟泰忽然沒頭沒腦爆出這句話,讓我更加糊塗。
「你是說,因為看我小學被人欺負,你怕自己也會如此,所以……」
啟泰搖頭搖得更勤,「不是,我覺得妳很酷啊。」
我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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