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況天佑攙著馬小玲向馬小虎辭別,他兄妹倆能在大戰後有幸再見,兩人心中無不感激,深深相擁一會兒才分開。馬小玲又鄭重向何有求道謝,號稱鐵板神算的天逸居士,她始終都想親面謝上一回,對馬小玲來說,是恩情還是毛馬兩派過往的交情,何有求這個人她是今生報答不完了。

  何有求有些赧然,畢竟與大哥相比,他對毛馬兩派的交情從未放在心上,就是幫忙也當順便,如今受馬小玲這般道謝倒覺不好意思。

  馬小虎終道:「好了,時間也不早,地府不是久待之處,陽間之人待久了總容易犯病,還是趁早返回陽間吧。」

  馬小玲忙道:「哥,我們回去之後,還能再見你嗎?」

  「當然,縱使我已回歸地藏身分,但在我心中妳仍是我妹妹。妳不用怕見不到我,只要我地府事務有個空閒,我一定會趁空上去看看你們。」馬小虎拍拍馬小玲的肩。

  況天佑也道:「大哥,你可不能食言,倘若你不來,我跟小玲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下來看你。」

  馬小虎大笑幾聲,心中明白這些年人間幾回大難,況馬二人的親友一一辭世,不免眷戀自己曾在陽間的馬家身分,對他們來說,自己已是不可多求的親人。「好了,你們早點回去。」馬小虎點點頭,正當想助他們離去,這麼掃過眾人一遍,才發現獨獨漏了個人,「怎麼沒見到復生?」
  
  況天佑無奈嘆了口氣,心知肚明,別提馬小虎找不到人,這些天就連他要見上復生一眼也難如登天,連忙朗聲大喚:「復生,你再不出現,我們就真的永遠把你扔在地府了!」

  幾分鐘後,外頭奚嚷一陣,房門無端開了,卻不見人,大夥正覺奇怪,復生突然冒了出來,笑道:「來了啦。」

  況天佑臉色一沉,責備道:「明知道今天就要離開了,你還跑到哪去?」

  「就是因為要離開,我才花了點時間和大家道別啊,這趟離開搞不好都沒法再下來,他們捨不得我。」

  馬小玲忍不住戳戳他腦袋,罵道:「難捨難分是不是?那你就別走了,我看大哥這裡或許需要個小雜工。」

  何有求聽言,低咳了幾聲,若無其事道:「小玲,復生這孩子就是缺人管教,不如這樣,妳把他交給我。我包管他這輩子服服貼貼,對你們的話再不敢違逆,比在這裡當個小雜工管用多了。」

  「喂,你別趁人之危啊!」復生瞪大眼睛,隨即緊緊抓著馬小玲的手不放,陪著笑臉道:「小玲姐,妳別聽他的,他這個人不懂敬老,你把我交給他,我肯定沒幾個月就得下來了,到那時妳就沒機會再見到這麼可愛的我了。」

  「少臭美!總之你要是再不聽話,我一定會把你交給有求,讓他好好折磨你。」復生一聽,可苦了臉,大夥卻是笑開了懷。



  再回人間,寒風頓時撲向眾人的臉,風裡透著冰凍,想想此時正是冬末,與地府的悶熱一比,颯颯貫來的冽風反令眾人清醒已返回陽世。幸而雲薄日重,讓暖哄哄的陽光一曬,就像股暖流襲向眾人心頭,在地府待了數日,能回陽間終究是好啊。馬小虎直接送了他們來到酒吧門前,這棟熟悉的建築激起了大夥腦中一幕幕點滴,久久沒人說話。

  好一會兒,何有求開口道:「好了,我就在這裡與你們暫別。」

  況天佑道:「不進來坐一會兒?」

  何有求搖頭笑了:「改天吧,我相信大家還需要點時間收拾心情,不如將手邊的事整理妥當,我們改天再聚。」

  「也好,大戰初平,我們的確都需要時間整理思緒。那我和小玲就等你大駕光臨,你要是推託不來,可別怪我們找上門去。」況天佑拍拍他的肩,雖說與何有求只有數日的相識,但憑著與何應求過往的交情,早將他當成知交。

  馬小玲忙道:「那你要往哪去?」

  「我想先去大哥的故居看看,順道祭拜祖師,或許會在那兒住下也說不定。好了,都別站在這裡,進去吧,不用擔心我。」

  何有求揮手向眾人道別,隨即瀟灑地轉身離去。復生望著何有求的背影良久,只覺那背影說不出的孤單落寞,心中也感慨萬千,直到馬小玲敲敲他的腦袋,復生才如夢初醒,跟上況天佑二人的腳步。

  酒吧大門一推開,三人又想起往事,這步下的樓梯彷彿成了通往回憶之徑,只是當走完了,酒吧裡頭已再沒半個熟悉的人影,再沒有嘻鬧喧嚷的笑聲。三人望著四周,各自想著曾令他們縈繞心頭的過往,清晰得就彷彿昨日。復生偷偷擦乾悄悄落下的淚水,往了一處牆面走近,隨手拿了一張便利貼,轉身問道:「是誰這麼無聊在牆上貼了這麼多張便利貼,搞得地上都是,還張張都是空白的,不會有人趁我們不在時偷進來了吧?」

  馬小玲奇怪道:「什麼都沒寫嗎?」

  「是啊,這小偷有毛病,東西不偷,貼這些紙胡鬧!」復生用力丟掉手中那張便利貼,低罵幾聲。

  「可能是附近的混混或遊民闖進來,你們看,還在牆上刻字了。」況天佑往另一側走去,指著牆面。

  「刻什麼……」復生好奇跟去看看,輕聲唸了,「……雖然妳在我的記憶消失,可是妳留在我心中的愛卻是永遠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上頭應該還有字吧,感覺好像被人鑿過。會不會刻的是名字,然後想到屋主可能會回來,怕留下證據所以掩蓋了?」

  復生越說越小聲,煞有其事般喃喃自語。馬小玲自然也瞧見,她望著上頭那三字若隱若現的刻痕,不由自主挨近那面牆,輕輕用手指撫過好幾遍。每撫過一遍,她心頭就陣陣地痛,彷彿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就像失去況天佑那般重要。突然間,馬小玲湧出淚來,她知道是心中的空洞塞不滿,讓她的淚水就這麼流了,可是,為什麼竟會覺得這麼空洞。

  「小玲,妳怎麼了?」況天佑發現她的異狀。

  馬小玲趕忙拭淨淚水,微微苦笑:「沒什麼,可能是有點不舒服。」

  「大哥說過,這段日子妳還是得好好照顧身體,不如妳上樓先躺一會兒,這裡有我和復生收拾就行了。」馬小玲點點頭,再望那牆上的字一眼,轉身上了樓。況天佑見她背影,輕輕嘆了,只當她又為往事傷痛。

  復生又道:「大哥,過幾天,我請師傅來一趟將這裡粉刷一遍,尤其是這些字,得補補才行。」

  況天佑聽言,又瞧了牆面上的字句,默默失神,好一會才道:「這些字就留著吧,買幾張海報蓋上就行,別動它了。」

  「留著?」復生不解地搔搔頭,不懂況天佑二人為何對這陌生人刻下的句子反應這麼怪。



  馬小玲聽話躺在床上,可惜翻來覆去,毫無睡意。那心空盪盪,讓馬小玲不覺煩躁地坐起身來,過往頃刻間又重回腦中,無數人的一颦一笑都鮮明湧上。以往她會克制自己不為這些傷痛而苦,但祖訓解除那一刻,她彷彿也失去克制的本領,回歸人類最純粹的本性,宣洩喜怒哀樂,馬小玲終忍不住掉下淚來。

  像是想驅趕心中的傷痛,馬小玲將往昔使用的法具一一取出,小心謹慎補強再仔細收藏。每一件法具她都看了許久,拿著布輕輕擦拭,每一件都是回憶。跟著她最久也最珍惜的就是那把降妖伏魔劍,這把劍傳了數代,也跟著歷代傳人的習慣不斷翻新,唯一不變的仍是厚實的沉重,這沉重也讓每位傳人自小研習就深引為苦。

  馬小玲忍不住施展幾回,過足了癮,才把劍慎重收藏在盒內。她將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一藏在衣櫃內,瞥眼一見,又是一件令她心頭頓促的東西。那是用指頭都數得出來穿過幾次的馬家戰衣,馬小玲取來平攤在床上,手指緩緩滑過,又柔又滑。這麼多年,無論多少傳人穿過,戰衣卻依舊毫無損傷,好似暗喻著馬家那無法拋卻的職責。

  她自然知道戰衣製作的來龍去脈,先祖一字一句完整撰寫,明白到戰衣為何能永保不損,四靈獸之物製成的戰衣對馬家而言是恩賜。可惜當初究竟是哪位先人為馬家製成這件戰衣,馬家史籍中竟沒提到一字半句,就連馬丹娜也僅知悉約莫是宋朝年間,不過馬小玲已懶得費心思查淵由,對她而言,戰衣的意義比來由沉重多了。

  只要穿上戰衣,她視死如歸的念頭就比平時堅定,不去傷苦這一趟將會有去無回。或許先人的執著都依附在戰衣上頭,穿的人越多,戰衣就越沉重,到末了,馬小玲寧可不穿,那沉重讓她太難以呼吸,當然最重要的,是因為有了況天佑。她要的是兩人生死與共,不要戰衣保她一生平安。

  「怎麼沒休息?」況天佑微微一笑,走了進來。

  「躺過了,只是真睡不著。」

  「我見妳在收拾這些東西,打算以後不用了嗎?」

  馬小玲輕輕嘆出鼻息:「不知道,我還沒什麼打算。大戰剛息,我現在只覺得累,或許會有一段時間不去碰觸。」

  況天佑輕輕點頭:「也好,這些年遭遇的事夠大家累上一陣,是時候過點普通的生活。況且復生變回正常人,這幾年我無法陪在他身邊,不知道他一個孩子是怎麼獨自熬過去。縱使他心智已老,但身體還是如假包換的幼小,我想好好彌補他這些年的孤單,真正享受到以人的身分過完這輩子,我就沒有遺憾了。」

  「沒錯,我們即使有無數的歲月可以荒廢,但復生就這輩子是我們的家人,我們有義務要讓他這世過得開心,就算不能無憂無慮,也要讓他一生平平安安。」

  況天佑欣慰地親了親馬小玲的額頭,笑道:「我不只想復生開心,我也想妳開心,妳瞧──」馬小玲低頭一瞧,那是一枚鑽石戒指,頓時又驚又喜。

  「我知道這普通的戒指不算什麼,我們共同經歷的一切都比這實質的東西更具意義,世上已沒有任何東西能代表我對妳的感情,但就是因為我們難得普通,這戒指的意義反而讓我們難以渴求。所以就算老套,我還是想再一次用普通的方式向妳求婚,讓妳真正擁有一場婚禮,為我們已注定無法普通的歲月裡留點不一樣的回憶。小玲,願意嫁給我嗎?」

  再沒什麼比這禮物更俗氣的,可是偏偏就是這一點,讓馬小玲感動得差點落淚。那些衛道職責讓馬家的女人從來沒機會擁有幸福,這本該是最簡單不過,一對愛侶決定攜手共度一生,那是多俗氣卻又讓馬小玲夢寐以求的心願。她點頭答應,再也忍不住流下歡喜的淚水。

*

  何有求來到大哥生前的住所,在客廳站了許久,深鎖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他知道大哥是老一輩的思想,可是有必要連家都能搞得像博物館嗎?若說何應求是傳統派,何有求就偏偏要當個新潮派。他學的雖是足以堪稱傳統的玄學周易,但想法可不守舊,連創個咒術,他都要取個時興且不落俗套的名字。誰說傳統就要舊包裝,他何有求就算道術輸人,可品味是一點也不能落人於後。

  盤算好,何有求立即著手大刀闊斧改革大哥的住所,花了一段時間精心設計,便立刻聯繫請人改建。他看著一群工人滿頭大汗施工,就像等著小雞誕出一般,充實而又興奮,一步步見這間屋子完美呈現自己的要求。

  終於,何有求算好良時,將早預定好的家電指揮工人一一擺進屋。他唯一沒有嫌棄的一點,就是大哥這間房子足有他原先的天逸堂兩倍大,相當方便他將住家與工作場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好不容易,改遷的天逸堂終於新居落成,即使一些散落的箱子還來不及整理,不過這都不影響何有求此刻的滿意,就算是油漆味,他也當花香一般聞得暢心舒適。

  陶醉許久,何有求才心滿意足來到供前。他站在牌位前,陡然間鬱苦竄上心頭,他將大哥的屋子由裡至外全部翻新,吉時一到,本該是身為掌門的大哥重將祖師牌位請回神龕,他一個被逐出師門的劣徒沒資格代大哥完成這件事,只是他不做,現今還有誰能做。

  「歷代祖師在上,不肖徒孫何有求雖誤入歧途犯下罪孽,但心中早已悔悟,甘願受罰,請祖師容徒孫代掌門何應求接掌茅山派。如今茅山香火即斷,有求願負起責任,尋覓良徒,發揚茅山道術,傳承茅山派守正辟邪職責,還望祖師容允示下。」

  何有求將香插回爐中,正待請示,驟然間風勢大急,扇扇窗簾陣陣撲打,勁風猛烈衝至神龕,牌位瞬間倒下。三柱香被吹得傾歪倒斜,翻至爐外,在案面滾動不停,香頭早已滅了。何有求霎時心涼半截,苦增萬倍,難過地扶起牌位置好。他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連請示都沒資格,硬生生受了記閉門羹。

  何有求被逐出師門已久,論來早非茅山弟子,更遑論收徒。古來收徒,必先徵求師門允准,爾後才能將自己所學本領一一傳授,毛家對此更為嚴苛,不為別的,為的就是防道術傳了其心不正之人。何有求雖被逐出,也不敢忤逆師門嚴謹的規條,多年來不敢將道術展露人前,僅能以相命卜卦謀生,更加不敢背師收徒。他初時年輕氣盛,到了此刻終覺嚐到苦果,他的罪孽又豈是三柱清香就能消弭。




Copyright © 2006  愚敏 愚不可及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謝絕轉載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愚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