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大夥也慣了岳子熙不先知會闖進來,眼下天逸堂五人有三人舉了白旗,顏日誠初時冷絕的威勢不免也得消弱幾分,要不每當他開口斥罵,月甄就跳出來圓場,這場面怎麼也讓他罵得有些沒勁。不過岳子熙坦率直接的個性還是免不了吵鬧,還沒完全放開心胸接納她的復生,難免會為此出面替師叔嚴厲教訓一番。

  這日一早,顏日誠與月甄已準備妥當,出門處理他們頭一回接觸的案子。岳子熙實在想不明白,好好的給人算命不就行了,做什麼處理這種事,忍不住搖搖顏日誠的手臂,央求道:「你別去了,什麼打不打鬼,又不是拍電影,都騙人的啦。」

  顏日誠冷冷瞧她:「妳也奇怪,一大早跑過來幹什麼,妳沒事做是不是?」

  岳子熙叫道:「他們說你要去打鬼,我擔心啊。」

  顏日誠罵道:「什麼打鬼,不懂就別說話。」

  「不懂又怎麼樣,你可以教我啊,何況說給別人聽,打鬼這種事本來就很好笑嘛。」

  顏日誠連忙掙開她的手,只感到全身湧來一股惡寒,忍不住又罵:「教什麼教,要教到妳懂,我鬍子都白了。」

  「好了,都別鬧。」何有求一聲喝阻,正色對他兄妹道:「你們是頭一次處理,情況也不明朗,這次去一定要小心。我們唯一可以放心的,就是資料上那裡的確幾十年來都沒出過事,所以此行也有可能僅是謠傳。但無論如何,只要鬆下戒心就是吃虧的開端,不管是真是假,你們都要當真。」

  月甄道:「師兄,你放心,我們會慎重看待。」

  何有求輕輕點頭,事已至此,該叮囑的也已叮囑,是時候讓他們歷練,復生也道:「師叔,月甄姐,你們一定要小心,最好時時傳個消息來。」

  眼見大家這麼正經,岳子熙不由得也覺此事似乎有些可怕,衝口就道:「那我也要去!」

  大夥不約而同望著她,復生登時一惱,罵道:「不知道輕重就乖乖閉嘴,妳當他們去郊遊啊。」岳子熙訕訕閉嘴。

  顏日誠搖頭一嘆,再不理她,只道:「師兄還有要吩咐的嗎?沒有的話,我們就出發了。」

  何有求瞧著他倆,不知為何,一顆心懸著總是難以安下,其實照他們所學和案子所述,他實則可放下九十九顆心來,但就是難以安那唯一焦慮的心。他望著月甄幾眼,再瞧瞧她手腕上的琉璃環,這想脫口的話,仍是想代她前去,但他知道月甄的心思,阻了礙了定不見她開心。

  顏日誠已心知肚明,微微笑道:「師兄,你放心,我會好好保護月甄。而且她手上有你做的琉璃環,手環有什麼威力你也清楚,就不要再擔心了。」月甄點頭一笑,也是示意他安心。

  何有求強作歡顏,只得道:「好,那你們出發吧。」

  兩人點頭,轉身就走,岳子熙跟緊顏日誠,仍是拉著手不放,復生也跟著送別。何有求望著他倆的背影,心頭已是默默祝禱,佑他倆此行能安全回來。月甄跨過了門線,卻是轉過身來,回眸一笑,「師兄,再見。」

  何有求此時此際竟頭皮一麻,心頭像是突如其來被一根針無聲無息刺了,那刺得甚輕,卻是緊緊地疼。他強忍憂躁坐下,心道肯定是太過在意月甄的安危才會如此,何況若不逼自己放手,又怎能讓他們歷練茁壯,頭一回沒有不憂慮。他想起師父頭一回讓他獨自出門,那副神情何嘗不與眼下一般,這一想,何有求才勉強將這股焦慮暫時壓下,靜待他們回來。



  一會兒,復生進屋來,何有求忙道:「怎麼不見子熙,她不會跟著去了吧?」

  復生好笑道:「就算她想跟,師叔也會把她攆走的。是月甄姐讓她回家待著,保證他們回來後會盡快通知她。我說這岳子熙也真奇怪,明明膽子這麼小又愛生事,一點小事也能嚷。」

  何有求好奇道:「她又怎麼了?」

  「不過就路燈莫名碎了,掉了下來砸了磚瓦,她也能嚷半天。」

  何有求匆匆一站,急道:「你說什麼?」

  復生一怔:「就碎燈破瓦……」

  何有求臉色一白,復生見了很是奇怪,連忙揮揮手想喚醒他:「師父,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蒼白?」何有求沉默不語,更瞧得復生著急。

  「復生,那件案子的資料在哪?」

  「師叔都跟著你的習慣擺的,不是在抽屜就是在檔案櫃了。」

  何有求不由得有些大聲:「快找出來!」

  復生只得乖乖去找,何有求也在後頭的檔案櫃不停翻找,許久他倆徒勞無功,不得已只好罷手。復生見他如此倉皇難安,忙道:「師父,文件可能被師叔帶走了,不定想在途中多瞧仔細。你要是放不下心,打個電話給師叔就行了,我現在就去撥。」

  「不通。」一會兒,復生放下話筒,何有求更急,「打月甄的!」復生趕忙再撥,卻聽見屋裡傳來鈴響,何有求尋聲一找,果在櫃檯裡發現月甄遺忘的手機。

  何有求撐著額,強自鎮定:「這案子你有跟日誠他們討論,到底地點在哪,你還記不記得?」

  「我只知道在慈雲山,確切地點不清楚。」

  「業主的電話呢?」

  復生慘白著臉:「不知道。」

  何有求咬著唇,兀自心焦在屋裡踱步,分明已是急病亂投醫,匆匆又問:「子熙有沒有可能知道?或許日誠提過。」

  復生苦道:「師父,師叔不會跟她說這些事,就衝剛才她喊打鬼,我們找她也是一問三不知。」

  眼見長針都已走到下個數字,何有求已急到分秒走著的那輕微聲響似乎都能把自己的心炸開。復生不是沒見過師父憂慮,但會這麼擔憂還是頭一回,連忙出言安撫,「師父,你冷靜一點,那未必是惡兆,就只是普通路燈碎了而已,你會如此只是因為太擔心月甄姐。你要真無法安心,我來測測他們的安危行了。」

  復生瞧他一眼,何有求彷似沒聽見他的話,低著頭不知思索什麼,復生無奈,只得逕自從櫃檯裡取出紙筆來,這一寫,卻忍不住喊道:「搞什麼,這時候筆還沒水!」

  何有求心中一緊,匆匆抬起頭來,臉色更顯慘白,復生連忙住嘴。時鐘滴答滴答地響,何有求埋坐在沙發裡,已是完全慌亂失神,除非能見他們此時回來,否則焦慮是萬不可能放下。卻聽見復生翻箱倒櫃的聲音,朗聲一喚,「我找到了,月甄姐都有紀錄初次聯繫的習慣,都是完事後才撕掉。」何有求大喜,抬頭一瞧,果見復生舉著一張紙來。



  從業主那兒知悉確切的地點,何有求一拾外套,匆忙就想離開。毛平從房中出來,見他二人慌亂匆忙,連忙喊住:「你們要去哪兒?」

  復生簡略說了,毛平沉默一會兒,終道:「有求,頭一回放手,擔憂是難免的。」

  何有求眼中無神,只道:「就是去看看,看不到,我無法安心。」

  「好吧,你很少有這麼擔憂的時候,既然如此,那就慎重行事。把我的龜靈鞭帶去,你十七歲的時候,我傳授過你,你應當還沒忘,順當施展給復生瞧,把你的擔憂用作化解他們的危急。」

  「謝謝師父。」

  一路上,何有求催足油門,幾乎就快違反交通法令,復生只能驚惶坐著,緊緊拉住把手,盼自己到慈雲山時還有小命。循著業主給的確切地點,兩人很快來到半山腰,找了一會兒,果見有間廢棄工廠。雖說日頭正足,但工廠久無人氣,不免仍是陰暗詭譎,日光射不進,他倆一處找了一處,才終於發現顏日誠二人。

  但此刻,何有求心中一炸,完全動不了腳。復生早已驚慌奔去,這一瞧,淚水大湧,朝後頭的何有求大喊:「師父──」

  何有求回了神才匆忙奔去,可每一步都像赤足踩在玻璃碎片上,又疼又苦。他奔前一跪,腦中已是空白,伸手只想摸摸月甄的臉,顏日誠此時竟抓住他的手,神色慌慮難定,像是三魂少了七魄,欲哭無淚,「師兄,別動,我也不敢動她……」月甄身後散出的一灘血,不知道是從哪流出的,何有求望見了,他又怎麼敢動。

  「叫……叫人了沒?」何有求大喊,連他自己都未曾聽過如此激動。

  顏日誠抖著身子,哆嗦著音:「叫了……」

  「怎麼會這樣?」復生怔怔流下淚。

  隨著病床奔走,月甄蒼白無血的臉瞧來仍不知是死是活。這一轉過角,手術室就在盡頭,何有求一望此景,雙腳乍軟,彷彿穿過回憶之門。他低頭一望,月甄與六月的臉彷彿重疊,一樣地慘白,上回他就是這麼送了六月過去,從此自己的心就滅了。何有求冷抽一口氣,接著呼吸頓斷,踉蹌跑了幾步,險些摔足,復生一見大痛,只得扶著何有求快步跟緊。

  病床一進,門一關,何有求望著僅餘能見的床尾逐漸離開,也陷入了回憶與現實的糾結,什麼聲響都再聽不見。

  眾人焦急趕來,這一等,幾小時過去,什麼也不能做。況天佑望著失神站在手術室門前的何有求,大是淒苦,低聲對復生道:「復生,帶你師父過來等,別傻傻站著。」

  毛平紅著眼:「不用了,勸不住的,上回他也是這樣。一樣的地方,一樣的危急,對他而言,是重回夢魘了……」這番話一說,復生和sky相視一望,憂苦地低了頭。

  顏日誠的反應也沒好到哪去,他縮在牆角,坐著淒冷的地,神智也已經沒了。岳子熙不知從哪打聽到消息,踏著高跟鞋奔來,這一響倒讓毫無生氣的眾人回些氣來,瞧她幾眼又各自低下頭。岳子熙緩緩走到顏日誠身前,見他渾身又傷又髒,心中大疼,淚也流下了。她靜靜坐下,無視自己的名牌衣裳,攬緊顏日誠的手,「日誠,你別難過,姐不會有事的。」



  片刻過去,毛憂和黑影陡然出現,眾人一見頓愕,紛紛起身迎去。顏日誠抬頭一望,焦急站了起來,不知想從他二人身上探知些什麼,立即奔前。

  毛憂急道:「月甄現在怎麼樣,醫生有沒有說什麼?」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何有求像是被那聲響給拉回神,緩緩轉頭望去,乍一見毛憂二人,心頭又中了根刺。他半分不想走了過去,面無表情將大夥推開,穿越而過,定定站在毛憂面前,「你們怎麼會過來,為什麼你們會出現……」

  毛憂淒著臉,心中早已明白,何有求又再次重臨痛苦,她已不敢想像,如果月甄有三長兩短,往後又會是如何地風暴,「師兄,別問了……」

  「你們怎麼會過來?」何有求神色難解,這時他瞥見毛憂手中的搜魂旗,心頭登時裂了,冷不妨舉起毛憂的手,語氣寒顫,「月甄去的地方,就是……就是這隻厲鬼的窩藏處?」毛憂傷苦撇過頭去,根本不敢接話。

  何有求大吼:「到底是不是?」

  「有求啊……」毛平憂急按著他肩膀,忍不住擦了鼻淚。

  馬小玲掉出淚:「毛憂,妳就說吧,不管說不說,有求都是這樣了。」

  黑影沉痛道:「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找這隻厲鬼的下落,好不容易才搜出,就急忙前去逮他。我們到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認出是日誠他們,我們也非常驚慌,日誠當時已經傷重昏了過去,就只剩下月甄還在頑強……」顏日誠一聽,淚水大湧,再也聽不下去,只覺腦中一花,差點站不住,岳子熙及時緊緊扶住了他。

  何有求冷抽一口氣,抓緊了黑影的肩膀:「那你們在幹嘛?」

  毛憂連忙按下他的手,緩緩搖頭:「我們當時一見就已立時出手,但來不及保護月甄了。」

  何有求慘然一笑:「不可能,只是逃出地府不久的鬼,哪有辦法這麼傷……」

  「你聽我說,那隻厲鬼恨意極深,逃出不久就已湧聚戾氣,為的就是要報仇。他二人初次經歷,還無法分清鬼性多重,就遇上分分秒秒不斷累積仇恨怨苦的猛鬼惡靈,是有可能傷的。」毛憂苦著臉打斷,娓娓說了,「月甄被他拿住後,原本不應該這麼傷,但不知為何,她不思護著自己,卻彷似在護著身上的東西,這一擊就徹底傷了她。我匆忙將厲鬼驅退,要黑影先行逮他,隨即用法力療癒日誠身上幾成外傷,見他醒了我才匆匆趕去援手。臨走之際我仍記掛月甄的反常,急忙瞧她一眼,才瞧見她護著的應當是……是她手上不知哪來的手環,她是抱著手跌下來的。」顏日誠聽了一愕。

  「妳說什麼?」何有求哆嗦著身子,已是腳軟連退了幾步,況天佑緊緊攙住他,又苦又勸,「有求,未必是這樣,日誠都這麼傷了,月甄極有可能當時就已沒了知覺,你千萬別多想。」

  何有求腦裡閃過花花的一片,任何片段他都無法拼湊出來,像是過往與現今爭著侵蝕他的腦子。何有求只知道,這跟他從前又有何不同,想救六月回來卻反而讓她枉死,給月甄保命兵器卻反而讓她生死難料。月甄,他好不容易才勉強逼自己暫時無視罪孽,吐露出愛意的女人,一個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愛卻不知不覺令他生出愛憐的女人,如今已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她的笑臉。

  這一套上就怎麼分也分不開……

  何有求緩緩退出眾人身邊,又掉回頭去守著手術室前,復生一見又湧出了淚。顏日誠見他如此,不知為何心中一緊,揮開岳子熙的攙扶,趕在眾人驚詫不及前,急忙奔了過去。陡然間,何有求重咳幾聲,朝門嘔出血來,硬生生在顏日誠眼前倒了。

  「有求!」



  隱隱聽見哭聲,何有求逐漸甦醒過來,他尋哭聲往旁一瞧,卻是岳子熙緊緊握著顏日誠的手哭泣,為他昏迷不醒而擔憂。

  「你們兩個都暈過去了。」何有求匆忙又往另一頭瞧,原來是毛平坐在床邊的椅上,垂著眼道:「日誠身上有傷,卻是噎著不治,幸而小憂費了自己大半法力,才勉強將日誠的傷療了幾分,讓他及時甦醒通知人來救。但是他傷勢依然不輕,見你暈過去,自己也撐不住了,大夥將他送去治了剛剛才送回來。」

  「我先去看月甄──」何有求起身,焦急想將手上的針給拔了,毛平匆忙一站,用力壓他回床,「月甄手術出來了,你們已經昏了許久。」

  何有求急道:「她怎麼樣?」

  岳子熙抽咽道:「醫生說,姐的手術沒問題,不過危險期還沒過。她顱內出血,醫生將她腦內淤血清了,可是因為拖遲了,供氧……供氧不足,會不會醒來就不知道了,現在還在加護病房。至於其他大大小小的傷,也不用說了。」

  「師父,月甄她……」何有求臉色一青,口齒打顫,急急抓著毛平的手,像是溺斃了急著想抓根浮木。

  毛平擦著淚,苦口勸道:「有求,往日教訓仍在,不要妄求,對月甄沒好處,想想六月。打起精神來,若是苦就哭出來,把苦痛發洩出去,就是不要再踏入偏差。」

  何有求顫著身,像是想吸足全世間的氧氣,深深吸了幾口,一會恢復平淡的神色,竟是雙眼透出無窮的殺意,連語氣也分外陰寒:「那隻厲鬼,毛憂抓到了嗎?」

  「逃了……」

  何有求立時拔了手上的針,不顧師父在此,下了床匆匆穿鞋。毛平急忙拉住他,他知道此刻的何有求專注的程度是尋常人難以想像,這樣的他也比尋常更為可怕。他資質之佳,毛平自他打小起就非常清楚,他是百分的天賦只用了七十分,這七十分就足以令他年紀輕輕就成為這行業的佼佼者。他那百分的天賦在六月逝後就爆發出來,一人之力就幾乎憾危世間,他何家獨一無二、巧奪天工的工匠本領,毛平這生中聽聞經歷過的何家先人,沒有一個及得上何有求的天分。

  何有求如果處心積慮報仇,他殺的絕不會只有那隻厲鬼,因為他做出的東西,絕對能波及週遭,而他的目的就僅僅只是誅滅一隻鬼而已。毛平深知他衝動的後果,又豈能不攔。

  「你此刻若敢走出這道門,為師絕對會再將你逐出師門!」岳子熙怔怔瞧著,一時間竟不敢多言。

  「師父,我為月甄報仇不對嗎?不管月甄有沒有事,只有那隻鬼灰飛湮滅,我的苦痛才能宣洩!」何有求冷絕著臉,握緊拳頭,神色之寒讓岳子熙不由得以為自己是否認識他。

  一隻冰冷的手陡地緊緊抓住何有求的拳頭,他轉頭一望,卻是顏日誠偏著頭,傷絕瞧著他:「師兄,你這麼做,月甄會為你哭的。她最不願意看見,就是你將她代替成六月,你若真心愛她了解她,就會知道你這一走出去,她會如何傷心。如果十幾年前你認識的是月甄,她一定不會為你留在人間,因為她一留,從此看見的只有你往後無邊無際的傷,她知道離開你,你才能真正活著。不要用對待六月的方式來對待月甄,她不是六月!」顏日誠說畢,已流下傷苦的淚。

  何有求聽了,良久才緩緩鬆開拳頭,倏然間他跪坐在地,一拳重重打在地上。此刻無人說話,但顏日誠卻已感覺到了,他的傷痛有如暴風雨中的汪洋,久久難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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