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堂打烊了,復生的氣依舊沒消,在陽台練習揮著木劍,吆喝聲卻顯一吐怒氣。月甄朝何有求交換無奈神情,便逕自前去準備晚餐。這事兒雖傳到毛平耳中,卻沒有多事前去了解。何有求低頭一笑,想這事兒剛好也給復生一點經驗,讓他明白相命其實不過也是服務的行業,差別只在客戶來花錢,買的是觸摸不著的東西,要如何讓他們能開心離去,就是仰賴經驗。

  晚餐備妥,眾人陸續入座,復生悶不吭聲吃飯,一張臉滿滿寫著不爽。他吃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想安慰,復生更覺氣惱,終於忍不住埋怨:「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啊?」

  「食不言。」毛平夾了菜,丟了話,繼續吃飯。

  「師祖,我平時吃飯就會說話,您那時怎就沒說食不言?」

  何有求邊吃飯,邊漫不在乎道:「因為你說的會是抱怨的話,不如不聽。」

  復生不滿:「師父,我下午給人受了氣,你又不是沒看到。」

  「那人都走了,氣也受了,你還想怎麼樣。難道你以為我們給人相命,他們一定要擺出信任的臉?說難聽些,他們是花錢來,骨子裡就存了那麼一點想反駁的心態,你相的不由人信,應當先檢討,而不是抱怨。」

  復生叫道:「那女的根本就不講理!」

  月甄笑了笑:「復生,會講理的根本也不會來。」

  「什麼意思啊?」

  何有求搖頭一嘆:「你這心態真要好好跟你師姑學。我們出的是一張嘴,他們也不是來聽理,是來聽自己想信的。沒聽到想信的,他們又怎麼會講理,會講理的也不會來這兒跟你辯信不信了。」

  「算了,當我倒楣,沒事遇到一個瘋女。」復生氣嘟嘟敲著筷,大口大口扒飯。

  「好了,消消氣,你師姑知道你生氣,還幫你熬人參湯了,先喝一碗。」毛平笑著,逕自替復生舀碗湯出來。

  復生暗暗嘀咕:「一定是師叔在外頭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瘋女是有意找上門來鬧的。」

  「欸,背著我說什麼壞話?」顏日誠走路沒聲,恰好聽進這句話。

  月甄朝後一笑:「哥,你回來啦,來,快坐下來吃飯。」隨即再去添了副碗筷出來。

  顏日誠一屁股坐在復生身旁,推推他手臂:「沒頭沒尾的,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何有求也很好奇,下午那女孩的態度的確是有意來找顏日誠,不過感覺不像交情,倒像是來挑釁,不由得瞇了眼,語帶暗示:「你在外頭沒招惹什麼嗎?」

  顏日誠糊塗道:「我招惹什麼了?」

  「例如一個瘋女人啊。」復生大聲道。

  「瘋女人?」



  復生的怒火從餐廳延伸到了客廳,眾人一路聽他罵,吃完飯也還不見罵完,許久見復生舒坦地鬆口氣,果真不是能憋氣的人。顏日誠搔搔頭,雖聽復生原原本本說了,還是一頭霧水,心想那女人不信推算出來的命相,在天逸堂也不是頭一回遇見,跟他又有何干。

  復生大聲道:「你不認識那個女人嗎?」

  顏日誠張大眼道:「你從頭到尾有提到她的名字嗎?」

  「喔,她叫什麼……真是,被她氣到都忘光了──想起來了,岳子熙,康熙的熙。」顏日誠怔了,隨即擰了臉,那模樣肯定就是認識的。

  月甄忙道:「哥,你真的認識啊?」

  顏日誠苦道:「就是一個瘋女人!」

  復生噗嗤一聲笑了,聽顏日誠這麼喚,終於有沉冤得雪的感覺:「看吧,連師叔都這麼罵她,她就是個瘋女人。」

  何有求好笑道:「哪裡認識的,怎麼尋你尋到這兒來了?」

  顏日誠無奈:「是我道館的學生,學拳不久。她才來幾次就跟我們教練吵起來,脾氣大得很。原本我全權讓他們處理,後來吵了幾次,我不得已才出面。有一回吵,說是教練吃她豆腐,我那兒都是有牌照的教練,這事兒污衊出去,人家還幹不幹了?學拳怎麼可能沒有肢體接觸。我就出面親自教,結果那女人也有得鬧,說我完全不會教。你們知道理由是什麼?」

  「是什麼?」大夥忍不住異口同聲。

  「她說她回去試,打不過她公司一個男的,她要我負責。」

  何有求頗為納悶:「你怎麼負責?」

  顏日誠氣道:「我就暗自讓她,讓她摔到開心為止啊。她又更不爽了,說我原來這麼弱,還敢教拳,吵著要我退費。」

  「這女孩看來清清秀秀,挺可愛的,就算年輕也不該這麼無理取鬧。」月甄皺眉搖頭。

  「還年輕咧,她已經二十六了,生得娃娃臉而已。」顏日誠搖搖頭,勉強壓下怒火,仍舊繼續,「她吵著要退費,我終於被她惹火,就跟她吵起來。可能爭執的時候,我衣袋裡的名片掉了出來,讓她拾了。她看了看,還一副譏笑的嘴臉跟我說:『喲,沒想到你還是算命師父啊,你教拳都不濟事了還敢給人算命,不怕誤人終身嗎?』聽到這話,我真想一巴掌送她。」

  大夥全笑了,顏日誠模仿那女孩的言談真是唯妙唯肖,見他搖搖食指又道:「我就跟她說,妳的相貌我不用算也知道,根本嫁不出去。她聽了氣沖沖就走,臨頭還跟我嗆,要我小心一點。」

  復生笑道:「師叔,你看相本事越來越精了,她真的很難嫁出去吔,她的命格是枯木欠水,難有姻緣。你命格帶水,可能就是這樣才招惹她的,她渴水嘛。」

  「去,我要不要這麼倒楣啊,她真嫁不出去也是個性害的。」顏日誠白了他一眼。

  「好了,師門規矩,不能把別人命盤拿出來說笑,遭口業的。休息差不多,該練習了。」何有求低笑責備,大夥點點頭,魚貫站了起來。何有求喊住顏日誠,心中不免還是因為那女人的事擔憂,又叮囑幾句,「日誠,我看那女孩不會來鬧過就算了,鬧是不要緊,就怕她鬧污了茅山的名聲。如果她下回又來,你得想想怎麼了結這件事。」

  顏日誠道:「我知道。」



  何有求一語成讖,幾日後月甄接到預約,對方大名果真就是岳子熙,還指名一定要顏日誠。月甄躊躇要不要推拒,又想以她的個性縱是推了,她也會上門,怎麼也該徹底了斷此事,省得往後回回來鬧,沒完沒了。接下這筆生意,大夥不由得也想瞧瞧她想怎麼生事。

  一早,岳子熙昂頭進門,神色驕傲,月甄趕忙迎去,先請她一旁等候,客客氣氣招呼。何有求半掀圍簾,也暗自瞧著。岳子熙喝著水,與月甄說起話時倒頗為客氣,不過十句中有七八句都是問顏日誠的事,比方他的聲名如何,為何做這份工作。月甄避重就輕回答,應對上倒也得體,沒讓岳子熙找到碴生事。

  說話之際,她見顏日誠人五人六走了出來,沒等月甄領路就逕自前去,毫不客氣坐下。顏日誠抬頭望她一眼,暗壓鄙夷,只道:「想知道什麼?」

  岳子熙瞧瞧四周,譏諷道:「天逸堂不是名聲很大嗎?怎麼只有我一個客人,生意這麼冷淡,還怎麼經營?」

  顏日誠皮笑肉不笑:「那是為了迎接您這位貴客啊。」原來何有求見過她無理的本事後,衝著她肯預約等候,特地將週末空出,專門伺候她,省得她在其他客人面前污了茅山的招牌。岳子熙聽了頗為得意,還道她前陣子一鬧,這群人果真怕了。

  「你這副打扮看來還真有這麼回事,你教拳不濟,希望算命真是你的真本事了。」

  顏日誠頟邊的青筋冒了出來,月甄一旁聽了也忐忑不安,深怕大哥一時忍不住就動手教訓起她了,「放心,我會讓妳知道,我算命的本事就跟教拳一樣,絕對如假包換。」

  岳子熙毫不掩飾大笑幾聲:「這麼說,你也承認自己教拳不濟,算命的本事就跟教拳一樣爛囉。」

  顏日誠抖抖眉,努力壓下怒火:「妳到底想知道什麼?」

  岳子熙卻顧左言右:「怎麼只有你一個,不是說館裡很多師父嗎?」

  「妳見到的都是師父。」

  岳子熙頭也不回指指身後的月甄:「這麼說,她也是囉?」

  顏日誠已經快忍不住大聲:「對,沒長眼嗎?上面。」他指著上頭,牆面上掛的果然有月甄的執照證明。

  「你幹嘛這麼不耐煩,我是客人,多問幾句會死啊?」

  「我的工作就是按問題收費,妳剛剛問了這麼多,要付錢嗎?」

  「錢、錢、錢,我有的是錢。」岳子熙冷哼,從皮包掏出一疊紙鈔,舉了起來張揚,才重重放在桌上,「怎麼樣,我想怎麼問,我愛怎麼問,有了錢都可以了吧?這麼多錢,我還可以問你祖宗十八代!」

  「妳這……妳這個……」顏日誠氣呼呼瞪著她。

  岳子熙瞪大眼:「我怎麼樣?」

  「原來是想問我祖宗十八代,好,我一代代說給妳聽。」顏日誠壓下怒火,將那疊紙鈔拉到自己面前。岳子熙一怔,還來不及反應,已聽他從容道:「我第一代祖先,他是一位私塾先生,聲名遠揚,可是卻遇上一個不長進的傢伙,比方如妳吧,就活活氣死了。我第二代祖先,他是個將軍,金國大將軍,沒想到前鋒是個怕死的,比方如妳吧,就這麼害他戰死沙場了。我第三代祖先是個富商,哇,了不起了,富可敵國,可是生了個不成材的,比方如妳吧,就這麼敗光家產教他吐血死了……」

  岳子熙白了臉,忍不住一拍桌,站了起來罵道:「顏日誠!」

  顏日誠抬頭瞧她,厲聲道:「妳付錢,我回答,不對嗎?」

  「你有種,給我小心一點!」岳子熙一拾皮包,怒氣勃勃離開。

  見她背影轉出門去,顏日誠用力呼了口氣:「瘋女人。」



  回頭這件事復生興高采烈說給況天佑等人聽,大夥真是長見識,天下奇觀,這輩子難得撞見這麼無理取鬧的女人。「你們真該聽聽師叔那段祖宗經,簡直天下一絕,件件都指著她鼻子罵,還不帶髒字的。我和師父聽了差點沒笑破肚皮,那女人想問候師叔祖宗十八代,沒料到反讓師叔將了一軍。可惜才罵到第三代,那瘋女人就聽不下去,如果真聽師叔罵完,那女的肯定吐血。」復生一拍膝,哈哈大笑。

  顏日誠哼道:「虧我還真想得出十八代怎麼罵她,可惜她沒聽完。」

  況天佑笑道:「她讓你這麼罵,沒把錢拿走就走啦?這樣她肯定還會回來的。」

  「回來正好,誰希罕她的錢,那疊臭錢剛好還她。」

  「看來她真的挺有錢,那疊錢一丟出來,眉頭都不皺的,好幾萬呢。」復生張大了眼。

  馬小玲笑了笑:「應該是家境富裕,養成嬌生慣養的性了。」

  何有求無奈道:「可是她如果這麼一直來鬧,也不是件好事。見識過她的無理取鬧,影響生意也罷,就是見不得她污了茅山。」

  sky點點頭:「累積口碑不容易,壞都是一瞬間的事,還是得想個辦法處理好這件事。」

  「所以我想,下回她再來,由我親自接待,義正辭嚴,直接表態我們不歡迎她這種客人。有錢沒什麼了不起,但能不能養出自己高貴的性格,讓人尊重,這才是重要的。」

  況天佑道:「是不錯,可是她既然這麼無理取鬧,恐怕也不是這麼受教的人。有求,我想這件事你也不適宜處理,還是毛師父適合,她再怎麼胡鬧,應當還知道該有個晚輩的樣子。如果連這點也不懂,再轟她出門也來得及。」何有求緩緩點頭,覺得這番話也不無道理。

  「欸,你們快看看,電視上這個女的……」復生急急招手,喚大夥一塊來瞧。

  月甄愕道:「那不是岳子熙嗎?」

  馬小玲奇道:「她就是岳子熙啊,挺可愛的嘛,真看不出她這麼沒禮貌。」

  復生怔道:「還真的是有錢人,碩寰金控的獨生女……」

  sky一拍掌,喊道:「難怪我覺得她的名字耳熟,這幾天有她訂婚的新聞。你們都沒看新聞啊?」

  「基本上我看報,不看電視,看也不看影劇版啊。」何有求聳聳肩。

  顏日誠沒好氣道:「我就想怎麼沒完沒了,八成聽我罵她嫁不出去,特地趁自己就快訂婚才找上門來想讓我難堪。就算她命格難有姻緣,不過她家境這麼富裕,怎麼找都會幫她找出一個老公。」

  復生皺眉道:「不可能啊,我批過她的運,她夫妻宮真的不是普通的煞,再加上她的命盤,很難找到合她八字的。她五行都缺,特別缺水,如果不是合她八字的男人,那就是枯籐纏樹,活活把人家養分榨乾,不到一年樹倒猢猻散,那男人會很慘的。她這輩子是有錢人,只能說她上輩子肯定積了很多福,父母在上世與她結了善緣,這輩子來報恩讓她衣食無憂。」

  大夥面面相覷,何有求輕咳幾聲,責備道:「我不是說了,不能將別人的命盤拿出來說嗎?」

  馬小玲低低驚呼:「這種命盤我好久沒見過了,簡直跟我馬家孤煞有得拼呢。」

  sky笑了笑:「這種命盤我也好想看看,聽復生這麼說,我都想算一次了。」

  顏日誠望著電視中的岳子熙,瞧她一臉幸福,可聽復生這麼排她命盤,竟不由得有些為她擔心。雖然她這麼無理取鬧,但助人結緣也是好事,如果岳子熙下回再來,依著茅山道義,能有法子替她化解或改運也是積善。



  果不其然,幾日後岳子熙又大駕光臨,這回她沒預約沒挑事,乖乖坐一旁翻報,等著輪候。顏日誠早望見她,仍專心處理眼前的客人,就這麼過了兩小時,岳子熙才坐到桌前來。

  「恭喜妳。」

  岳子熙一臉得意:「看來你已看到新聞了。」

  顏日誠從抽屜中取出那疊錢,推到她面前:「這是妳上回留下的錢,拿回去。」

  岳子熙冷冷道:「不必,我問你祖宗十八代,你也的確說了,就算沒聽完也是我的事,這個錢你拿得合理。」

  「銅臭味的錢,我不希罕。」顏日誠又往前再推,隨即低頭不瞧,哪管她又生怒火,只道:「還想知道什麼?」

  「姻緣啊,你不是說我嫁不出去嗎?」岳子熙鄙夷一聲。

  「姻緣?好,我師侄算的妳不信,那我重新為妳再算一次。」顏日誠依著月甄拿給他的資料,重新排過命盤,算出命格。這一算,當真是暗暗驚奇,復生說的根本只是含蓄,親自算了才知道不是普通的壞,甚至壞到可怕了。岳子熙不由自主湊過頭去,滿臉焦急,見顏日誠神色,已是暗暗不安。

  「怎麼樣?」

  「妳夫妻宮破軍坐命,引七殺,強求姻緣,不僅夫妻失和,損子女,七殺再臨,孤剋難化,終將孤寡。妳五行欠缺,尤以欠水,有如枯藤纏樹,定損夫家福報。一味強求,還不如多做善行,除非對方是五行充沛之人……」

  岳子熙的臉一陣慘白,敲桌一叫,根本沒耐性等他說完:「你們串通好的是不是,為何說的都一樣?」

  「妳的命盤如此,當然說的都一樣。」

  岳子熙叫道:「我不管,我要聽到不一樣的。」

  岳子熙失儀一叫,惹得其他人紛紛側目,月甄心焦,趕忙又再去添了茶,一一倒在其他人杯裡,腆著笑請他們耐心等候。何有求聞聲偷偷掀開簾子一角,也在思索怎麼解決這麻煩精。毛平緩緩出來,不動聲色站在何有求身旁,也是偷偷掀簾瞧了。毛平一見奇道:「明是無福之人卻有福報,肯定上輩子燒了不少好香。可惜強求來的福也是無法豐盈,這世是福大禍也大,奇觀,幾世來都難遇到一個。」

  「師父,怎會有人的命盤可以如此極端?」

  毛平放下簾子,搖頭道:「上輩子殺孽太深,卻在臨死之際無意留下恩澤給世人,才會有如此特別的命格。不過瞧她戾性頗重,前世應是枉死,有人欠她一命。」

  「如此還能化解嗎?」

  「難啊,她算功過相抵,殺孽重,恩澤深,就得這麼抵銷,這頭享福那頭償罪。這世如肯積福,下世才有和樂之日,除非欠她一命之人能今世尋得,才能補她五行所缺,要不姻緣難續,就是想嫁也差臨門一腳。」

  驀地卻聽見清脆一個巴掌聲,簾外已是眾人驚呼,毛平二人一驚,趕忙掀開簾子。卻見岳子熙雙眼已滾著淚,一隻手還舉在半空,顏日誠按著臉頰,雙眼中像是閃著雷光,隨時就快爆發。一會兒,岳子熙拾起包包,哭著跑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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