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我本以為烤肉過後，我和欣嵐之間的對話說了就過了，起碼我真這麼認為，不過好像開始發酵了。這第一個蛛絲馬跡是文琪。當我和家人新年時回南部過節，看到來電顯示是文琪，我還以為她這麼有心打電話過來拜年，不想接起手機，她竟劈哩啪啦說了一串。

　　「芝儀，妳怎麼搞的，我怎麼聽說妳鼓勵學妹主動找啟泰出去玩，妳哪根筋不對啊？怎麼說我和雅惠都看好你們吔，妳現在是怎樣，無條件把啟泰奉送出去嗎？妳不要那麼遲鈍好不好，就算啟泰沒說，我們都看得出來他對妳有意思啊……」布啦布啦，以下省略數字。

　　「妳沒頭沒腦說一堆，我怎麼知道妳到底要幹嘛。」好容易我終於找到文琪換氣的空檔，插嘴發話。

　　「我是說，妳為什麼要鼓勵學妹去倒追啟泰？」

　　「我什麼時候鼓勵了？」

　　「學妹們都說，是妳烤肉那天默許她們的啊。才剛放寒假，就幾個學妹打電話給我，要我找人出遊，還極力暗示一定要有啟泰。要不是我向她們其中一個大嘴巴套話，我都不知道原來妳這麼大方吔。」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回想那天我對欣嵐說了些什麼，我記得自己好像說了那麼一句「妳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這難道構成鼓勵的犯罪嫌疑？

　　「我沒有鼓勵，只是她們要怎麼做，我無權干涉。」

　　「妳笨蛋啊，當然要說啟泰是妳的啊。」

　　我忍不住翻了白眼：「啟泰只是我小學同學，妳們幹嘛老想把我跟他湊一對。」

　　「妳會後悔我告訴妳，妳最好保佑啟泰不知道是妳鼓勵學妹，要不然妳等著看，他沒發火，我頭給妳。」

　　我沒有鼓勵，沒有鼓勵。

　　接著是雅惠。她的來電中斷我大快朵頤吃著熱騰騰的火鍋。我掐指一算，與文琪通話完才間隔了半小時，這兩人肯定利用這短短的時間互通有無。果不其然。

　　「烤肉那天我才離開妳一會兒，妳怎麼就捅出大蔞子啊？文琪說的是真的嗎，妳趁我不在對學妹胡說八道？我就知道，她們走過來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了，兩雙眼睛巴巴的盯著啟泰猛瞧，我那時就跟妳打暗號，妳怎麼看不懂啊。我就是在提醒妳，她們過來肯定有企圖，要妳小心看好啟泰。沒想到學妹們對妳說一點好話，妳就把人送出去了，妳喔……」布啦布啦，以下省略數字。

　　我無精打采聽著，在這兩個女人這麼小題大作之下，讓我不禁思考，啟泰有這麼熱門嗎？我坐在院前，忍不住伸出手指頭一一羅列。成績好運動棒，這條件全校的男生數來沒有一百也有一打，那就是身高優勢了，但那也不足以表明只有啟泰高人一等，要說到帥，他更不及金城武啊。還是我這青光眼看不到別的女生能看得到的優點？



　　開學沒多久，文琪率先宣布已決定假日找大家去逛燈會，我和雅惠早就不足為奇，有活動癖的文琪好像不辦活動就會宅死在家一樣。末了，文琪鬼鬼祟祟挨近我身邊，表明這次只找自己人。看著她的眼神，我心知肚明，不過經過烤肉那次她認為我闖禍後，顯然開始懷疑起我的智商，叮囑我幾句：「我沒有找很多人，妳看著辦喔。趁他還不知道妳亂說話，這次我是專門為妳辦的，再出紕漏的話，我就再也幫不了妳了。」

　　「夠了沒，妳天生媒婆命是吧，硬要把我跟他湊做堆。」

　　「我們是為妳好。」雅惠和文琪默契十足的叉著腰，一副就是打算要強按馬吃草。

　　「妳們再這樣，我就不去了啦。」不想表現出自己不高興，我合上課本，獨自躲到廁所去。

　　我真搞不懂，我和啟泰明明當朋友就當得不錯，為什麼一定要硬摻點曖昧在裡頭。不管是她們誤會啟泰對我有意思，還是我一張臉寫滿了對男人飢渴，但我和他如果之間有點什麼，不用旁人多事，早該有什麼了。我跟他之間純粹就是友誼，為什麼她們比我還緊張。我還是找了藉口，在燈會前一天向文琪推拒邀約，要讓自己省心安寧，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動遠離風波。

　　幾天後，文琪興高采烈帶著燈會那日拍的照片讓我們先睹為快。看到照片上的眾人每個都笑得開心，我不自禁鬆了口氣。儘管文琪和雅惠當初對我的缺席不高興，但他們那天依然玩得很開心，可見聚會中有沒有少個人並不重要。

　　「欣嵐和啟泰站在一塊還蠻登對的，這張照片她一定要的啦。」文琪二話不說已在底片上註記。

　　「對啊，欣嵐蠻高的，站在啟泰旁邊很配。」雅惠也附和。

　　不知為何，我突然無話可說，似乎又感覺自己回到被好友暗中排擠的滋味，但這明明是我主動缺席……

　　看著她們開心指著照片高談闊論，我謹慎低聲發問：「怎麼學妹們也有去啊，妳們不是說只有找幾個人嗎？」

　　「不是我約的，是欣嵐剛好想找啟泰出來玩，啟泰就順便約了，想說反正也是要出門，乾脆一塊去。對了，欣嵐那天超好笑的，我都不知道她這麼好玩，她跟啟泰兩個湊在一塊耍寶，快把大家笑死……」文琪說著，已和雅惠笑得三八兮兮，完全沒有我介入的空間。

　　我默默轉過身去，照舊盯著課本。



　　局面越來越明朗，我甚至不用聽文琪通風報信，就已見過幾回以欣嵐為首的幾個學妹和啟泰那一掛有說有笑的結伴回家。如果再加上文琪四處搜括來的諜報，那真如原子彈炸過，沒有一處完好－－文琪的意思是，對手殺聲震天，所到之處毫無匹敵之人，眼下就快攻陷堡壘了。

　　到此為止，我識趣對啟泰保持距離，幾回後他見我態度冷淡，可能覺得自討沒趣，終於不再前來找我說話。我埋首課本的時間越來越長，也不記得有多久時間沒和啟泰聊過天，更別提之前的那些運動邀約，乾脆索性也從文琪的活動退出。就這樣，我回到當初，只有課本相伴的日子，數著日子等候大學聯考逼近。

　　「芝儀，妳真厲害，模擬考全校排名二十三，妳一定能擠進一流大學的。可是我卻完蛋了，怎麼辦，我要跟妳同校啦。」望著佈告欄，自己排名在一百名後，雅惠擰緊的一張臉好像剛吃完黃蓮一樣。

　　「這不能作準啦，二十三名又怎麼樣，排到全國不知掉到幾名去了。才一次模擬考而已，還有時間，我們繼續拼。」我拍拍雅惠肩膀，好心安慰，可是雙眼卻不由自主望著那個似乎總能輕鬆贏過我的名字，啟泰，他是第二名。

　　我不想輸。就算要不眠不休，我也要把那間隔二十個人的距離拿掉。

　　儘管如此，當下一次模擬考成績出來，我只有小幅度進步，往前邁進三名。但這一點都不能讓我感到歡欣，啟泰只有些微的成長空間，可是他依然能進步。望著他的名字獨占鰲頭，想到自己追趕的如此沒有成就感，頓時覺得好累。

　　我一點也想不透為什麼要這麼追趕，為什麼想要超越，全國一定有比他腦袋更好的可怕怪才，我為什麼要以他為目標。

　　「真厲害，二十名。」

　　我回過神，是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說你厲害卻能不帶嘲弄，彷彿發自肺腑的熟悉聲音。

　　「第一名說第二十名的厲害，誰聽了都會很無力。」

　　啟泰笑了，笑得能讓你忘記有多久沒和這個人說話，「真的很厲害啊，照這標準，妳想進心目中的學校應該不難。」

　　「我必須要再進步，聯考那天不能預估的事太多了，我不能失常。我先回班上了。」沒敢轉身看他，或許認命自己不能超越他的自卑，會讓我見了他就羞愧，頭也不回說完這些話，我默默離開。

　　「妳等一下啦，我有件事要跟妳說。」啟泰飛快跟了上來。

　　「什麼事？」停了腳步，我轉身看他。

　　「母校校慶要辦園遊會，我們回去看看怎麼樣？」

　　「對不起，我不想去。」回到小學，重新再回味那些往事？我連想都不想，直接了當拒絕。

　　「去看看老師也不錯啊，而且我找了幾個老同學，他們也說很想見見妳，妳就當參加一次同學會，別讓大家失望。」

　　我懷疑班上同學還有誰會記得我，起碼我是一個都想不起來，要不是這麼倒楣又跟啟泰同校，恐怕走在路上遇見，我都不認得他了。我再度拒絕，但啟泰仍然使出磨人的功夫，場面有些僵持不下。許久，我耳根終於被他磨軟了，點頭答應。

　　「那就說定了。當天我去載妳……」啟泰呼了口氣，笑出了一口白牙，好似自己總算談判成功。

　　「不用了，在校門集合就好，何況，你有駕照嗎？」拜託，我哪敢把自己小命交給啟泰。

　　「我的臉比較臭老，我遇到幾次交警，從沒被攔過。」啟泰一臉得意樣。

　　「欸，你是學校第一名的優等生吔，竟敢無照駕駛，你懂不懂知恥啊。而且因為長得臭老才沒被抓到，這有什麼好跩的。」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啟泰笑得更大聲了。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跟他並沒因為那幾個月的疏離而有了隔閡，就好像真正的朋友，不會因為距離遠近而淡化交情。這麼想著，我突然感覺如釋重負，或許是安心，就這麼自然地和啟泰有說有笑走回校棟。不過還沒踏進校舍，我的情緒又緊繃了，遠遠地，我見到欣嵐正朝啟泰揮手。我連忙加快步伐，裝得只是和啟泰無意遇見，沒說一句話就趕緊離開。

*

　　我的午餐又不見了。

　　望著陳志偉幸災樂禍的表情，我默默轉身離開，衝到福利社買了麵包和牛奶。很快的，操場就湧進了匆匆吃完飯迫不及待出來玩耍的學生，直到見他們陸續返回教室，我才起身趕在午休鈴響前回去。

　　很難得我的桌椅還安然無恙在原處，我坐了下來，正打算趴在桌上休息，陳志偉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著前方，大聲對我說：「吳芝儀，我跟妳說，其實妳的午餐是啟泰丟掉的啦。」我聽了後，暗暗生氣，瞪著啟泰的背影。

　　原本已經趴在桌上睡覺的啟泰，連忙轉身指著陳志偉：「是你啦。」

　　「剛剛明明就是你拿走吳芝儀的午餐，大家都有看到。」陳志偉大聲辯駁。

　　「是你啦，是你撞我的啦。」啟泰一張臉已經脹紅，尤其當全班同學都望著他，卻沒人敢出聲替他說話，整句話頓時說的虛弱無力。

　　「我又沒看到你在我後面，而且本來就是你拿走別人的午餐。你把人家的午餐丟掉還不賠，自己還吃的這麼高興，吳芝儀都沒東西吃－－哦，你完蛋了，我要去跟老師打小報告。」

　　「明明就是你，是你……」啟泰轉回身去，肩膀抖個不停，好像跳針的唱盤一樣。

　　他們吵鬧的時候，我已決定眼不見為淨，趴回桌上睡覺，直到班長忍不住出聲制止，大家才安靜。朦朧中，似乎聽見有同學勸啟泰不要再哭，我忍不住暗自罵了啟泰一句討厭鬼，討厭鬼變愛哭鬼，羞羞羞，不要臉，喝了涼水變魔鬼……

　　下課後，我站在走廊圍牆發呆，久了才會意有人在輕輕敲我的肩膀，轉頭一看，是啟泰。

　　「吳芝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丟掉妳的午餐，我只是，只是想等妳回教室再端給妳……」啟泰低著頭，小聲向我解釋。

　　「誰要你雞婆。」

　　我瞪了他一眼，丟下他走回教室。可是就在那一秒，我相信啟泰的話，可能是看在他比我還矮小的個頭，十足就是個膽小鬼；也可能是看在他一張臉還紅紅的，感覺就像個女生。回到座位前，我瞪視著桌面又被陳志偉用粉筆畫得亂七八糟，喉嚨裡憋出的氣一時間爆了出來。

　　「你的東西超線了！」我大力將陳志偉桌上的鉛筆盒、簿子、課本等等，全部掃到地上去。

　　「妳敢丟我的東西？」陳志偉氣不過，用力拉扯我的頭髮，他的幾個死黨連忙將東西撿起來。

　　我痛得眼淚快掉了出來，班長連忙大聲喝止了一句，卻因為害怕不敢接著再說第二句。然後我看到啟泰的臉更紅了，望了我幾眼，轉過身去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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