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茅山風雲篇　第七話－天涯命 @ 愚敏　愚不可及

　　望鄉台，是魂魄最後一處能遙望自己生前家鄉與親人的地方，也是能看清自己一生罪孽與善行之處，從此了斷割捨，但對地界而言，望鄉台更有大用。望鄉台紀錄著凡間所發展過的億萬劫文明，訊息龐大，件件巨細靡遺，堪稱三界最珍貴的歷史寶庫。馬小虎此刻在望鄉台中，專注瀏覽種種事件，已好幾日都沒離開。

　　流星無聲來到望鄉台，見地藏聚精會神，便安靜陪在一旁，沒敢出聲，這一陪竟也伴地藏過了數日。望鄉台外逐漸湧聚等著地藏指示的鬼吏、冥判，他們不敢貿然闖進，但地府事務多日積壓不免也讓他們感到焦急忐忑，逐漸有些喧騰。

　　馬小虎被喧騰聲拉回神，轉身乍見流星也在旁，無奈道：「幾日了？」

　　流星恭敬道：「稟地藏，七日了。」

　　馬小虎搖頭一笑：「你也真是，進來那日就該喊我了，傻傻陪著等幹什麼。」

　　「流星不敢擾地藏專注，深怕耽誤望鄉台傳來的訊息，那可是大過。」

　　「我吩咐的，你辦妥了嗎？」

　　流星點頭：「茅山大方借出天書，流星已帶來。地藏，為了況天涯，我們真要借用天書的能力，查出她前世嗎？」

　　「我待在望鄉台數日，自覺從沒看漏一處，就是找不出關於天涯過往的種種記載。」馬小虎兀自蹙眉，凝凝沉吟，「最尋常且最可能的原因，是天涯的魂魄乃為新生，這是她的第一世，望鄉台才僅有她這世的紀錄，我用幽冥眼望過天涯，一樣也僅有這個發現。不過天涯自打娘胎就有異常強烈的執著，萬不可能沒有前世，如今我們地界的望鄉台尋不到，能再找出她過往的辦法就只有天書。」

　　流星道：「天書並未運作，地藏要如何找起，莫非……」

　　馬小虎鄭重道：「沒錯，我要開通幽冥眼。」

　　流星連忙道：「流星斗膽冒諫，請地藏審慎三思。您當年開通幽冥眼找出命運與馬家的關聯，繼而插手介入馬家的命運，導致您輪迴應劫。現在您要藉幽冥眼窺視天書，流星擔心您此舉又將為自己埋下劫數，地府不能一日無首，還望地藏為大局斟酌。」

　　「我明白你的擔憂，但天涯既為地書繼任者，我就有責任釐清她種種匪夷所思的行徑，否則地書難以托付天涯。三界苦等不候天地二書運作，世間也將因此種禍，所以我不能不盡快恢復三界平衡。」

　　流星再無話說，只好呈上天書。馬小虎接過書來，施法將天書融入望鄉台的千世鏡中，一陣激光透出，天書無聲在鏡中翻動，果真頁頁透出字來。馬小虎立即盤腿而坐，雙目一閉，流星隨即退遠幾步，不敢擾地藏運力施法。一會兒見天書翻動驟休，停留在某一頁便無動靜，馬小虎立時睜眼，目光彷彿澄靜無波的汪洋，世間百態如在他眼中轉瞬即過，深邃無邊。

　　陡然間，千世鏡反射出光去，那道光不偏不倚接上馬小虎的目光。彈指間，馬小虎悶哼一聲，隻手扶著地，另一隻手卻緊緊遮著眼，天書也從鏡中掉了出來。流星暗暗一驚，趕忙前去扶住馬小虎，心中已為他的舉止感到不安，「地藏，方才怎麼回事，是否天書排斥您？」

　　馬小虎點頭，壓下不適：「天書是命運掌管，縱是我也沒資格讀閱，不過還好，我終是瞧得一些了。」

　　流星扶起馬小虎，小心翼翼攙他來一旁椅子坐下，這時見馬小虎放下手來，露出一對紅腫雙眼，不由得大駭，急道：「地藏，您的眼……」

　　「不要緊，休息幾日就行。」馬小虎舉手一阻，示意流星不必如此多慮，「天書僅有命運能傳，除非是祂認同的天命守護者，任誰都看不了。我瞧得不深，還想多瞧，便遭天書反擊。」

　　「那瞧出況天涯多少事來？」

　　馬小虎抬頭瞧他，容色大愁：「天涯應當來自未來……」

　　流星不解：「未來？」

　　「望鄉台記載過去億萬事件，獨獨卻沒有天涯，這次透由天書，我總算發現天涯一絲絲過往的蹤跡，她的紀錄果然只有天書有記載。望鄉台沒能紀錄天涯的事，就因天涯來自未來，這種情況就好比小玲曾返回宋朝，而當年的望鄉台也無法查出有關小玲的種種訊息，就因為小玲是未來之人。」

　　望著流星依然大惑不解，馬小虎又道：「我再說明白點，小玲曾出現在宋朝，與那年代的人交集甚而造就影響，望鄉台於是一一紀錄留存，爾後現在的我們才有機會探究了解。但現在令人不解的，照說天涯曾從未來返回，望鄉台也該留下紀錄，為何完全沒有痕跡？如果不是窺視天書，我恐怕不會發現望鄉台出現漏洞。」

　　流星忙道：「地藏，此事若真如您推敲，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抹除天涯的紀錄，就是望鄉台出現極大的錯誤，兩者都不能輕忽。雖然天涯的情況一時無法抽絲剝繭，但望鄉台的問題不能放任，我們有必要找出錯誤，也許就能恢復有關天涯的記載。」

　　馬小虎嘆道：「你說的沒錯，時間是流動的，要返回過去雖然不容易，卻不是辦不到。只是對望鄉台這樣精良準確的神器而言，未來一再影響過去，不免還是造成望鄉台發生錯誤的可能，你就抽空上天界一趟，請『光陰』好好幫望鄉台做番檢查。至於地書，雖然暫時找不出引發天涯生狂的起因，但我還是得壓下不安，讓她儘早繼任。」

　　流星深覺要將如此重要的地書交到一個女孩手中，而且還是來歷不明、又無法克制殭屍狂性的女孩，難免有些不妥。

　　說話之際，只見黑影怯懦地走進望鄉台，流星一見，忙斥：「黑影，沒有地藏吩咐，怎能無視規矩闖進來？」

　　馬小虎揚手打斷，流星見狀只得閉嘴，只聽他不慌不忙詢問：「有什麼事？」

　　「稟地藏，黑影實不敢唐突闖入，但外頭……」

　　「有話直說。」

　　黑影忙道：「正屆魂魄輪迴之期，故需望鄉台此處，黑影不敢耽誤，只好斗膽進來詢問。」

　　馬小虎笑了笑：「是了，地府的運作要緊，還是趕緊歸還望鄉台，我們這就離開。」

　　「謝地藏。」

　　黑影連忙鞠躬，目送馬小虎離去。一會兒，便見毛憂押著一鬼走了進來，帶至望鄉台前。毛憂退離幾步，靜靜由那鬼閱覽自己前世因果。黑影與毛憂不發一語，隨著瞧盡那鬼的前世，這事兒他們早已瞧得多遍，幾乎早已料透眾鬼的反應，從一開始的茫然，繼而痛悟驚恐，最後才是悔不當初。

　　未料這鬼的反應竟與他們所想大不相同，那鬼瞧盡了，轉過身來，卻是面無表情，毛憂只道：「現在你已知道自己前世因果，現在就隨我赴奈何橋。」

　　「毛大人，我不願輪迴。」

　　黑影道：「丁守富，這事兒由不得你願不願，時刻一到你就必須輪迴。」

　　丁守富睜緊大眼：「瞧過自己之後，我如何還能輪迴？」

　　毛憂疑道：「你生前做盡善行，輪迴後便能享盡福報，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丁守富恨恨吼道：「記不得便罷，但如今我從鏡中望盡自己一切，妳要我怎麼輪迴？我前世遭人殺害，枉死荒野，家人無一不受歹人所害，這等大仇不報，下輩子我就是當皇帝也不開心！」

　　黑影勸道：「那已是前生之事，你輪迴之後忘了前世，恩仇便斷，再執著這些也沒有意義。」

　　「不，除非我能手刃仇人，要不我絕不願忘了前世，我定要他們血債血償才甘心！」丁守富大吼。

　　毛憂道：「丁守富，福報積來不易，別枉費自己種下的善行，再牽絆過往沒有好處。不管你恨不恨，世間一切都依循著法統，你前世仇人已等不著你去報仇，還不如化下仇恨，放眼未來才是正途。」

　　丁守富大喊：「總之我不願輪迴，這是我的前世，你們沒資格替我決定，我絕不會讓你們消除我的記憶！」

　　毛憂罵道：「你再固執，我定會收回你在地界自由走動的方便。」

　　丁守富忿忿不語，毛憂二人見狀，只當他已有警惕，正想押他離去，未料他竟跪了下來，重重朝毛憂二人磕頭，再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二位高義，我丁守富在此懇求，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我會如此執著就是有莫大的冤啊。想我前生好事做盡，無私為人，未料卻是換來惡果，若只我一人受此惡果那也罷了，但我家人何辜？只因我無私之舉而殃及。我若不能報此大仇，往後誰還敢再做好事，誰還願無私為人？」

　　黑影好言再勸：「丁先生無私之舉定會在世間流傳，令世人同起效尤，這便是你的影響，你執意報仇，反而損及福報，何苦來哉。聽我勸，放下仇恨，你前生縱有不平，因果定會替你來報，無須玷汙自己雙手，就將報仇一事交由天地去懲吧。」

　　「我不肯，沒見他們死在我手上，輪迴就沒有意義，你們誰都不能攔我！」丁守富站了起來，早已失了理智，匆忙只想逃離望鄉台。

　　毛憂二人一驚，匆忙前去阻攔，黑影施法一鎮，令丁守富無聲倒了下來，再不知何事。毛憂搖頭，已道：「此人恨意已種，往後怕會生事，我瞧只能拘禁他，靜待輪迴之期。」

　　「只能如此了，這事兒我得稟報冥王，讓他留心此人。」黑影搖頭也嘆。

＊

　　幾日後，黑影親自前去茅山交還天書，正巧遇見況天佑帶著天棠前來問候，黑影的到來令他們更感開心，大夥這一慰留，黑影反不好意思還了書便走，只得多留片刻。地界之人本就不易出現，當時流星借書走得匆忙，這時逮著黑影，毛平自然私心多問毛憂幾句，得知毛憂在地界深受地藏器重，已是老懷安慰。

　　何有求從黑影手中接過天書，不免又問：「有幫到地藏的忙嗎？」

　　黑影搖頭一笑：「當時地藏獨自在望鄉台，沒人知道到底查了什麼。」

　　況天佑奇道：「大哥在望鄉台，又借用天書，難道是為了……」

　　黑影忙揮手：「我真的不知道。」

　　況天佑及時住嘴，識相不再多問。倒是天棠瞧著黑影，隱隱覺得這團人煙頗為有趣，竟伸出手來搔著黑影的腰，黑影身子一顫，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反讓天棠開心，更加用力搔癢。黑影忙不迭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舉手求饒，煙貌竟出乎意料化成人形。眾人一望頓愕，隱隱覺得古怪。

　　黑影望著天棠的笑臉，忍不住道：「這可真奇特，我平時不露皮相，尋常人是絕無可能碰著我。」說著，又化回人煙。

　　天棠瞧見黑影變來變去的舉止，笑道：「爸爸，他好好玩。」

　　況天佑趕忙拉下他的小手，輕聲罵道：「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還不快道歉。」天棠連忙朝黑影說了對不起。

　　毛平忙道：「天棠這舉止很特殊嗎？」

　　黑影微微苦笑：「不是，不過你們知道我的身分，要碰到我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難免訝異。」

　　何有求笑道：「也不能怪天棠好奇，你這模樣他一個孩子瞧了肯定覺得有趣。我看你以後再見天棠就別這副樣子了，省得他老找你玩。」

　　「我這模樣也是慣了，要用意念展露皮相反而還懶。」黑影搔搔頭，笑了笑，「我得走了，地府事多，不能再久待。」

　　眾人點點頭，話別幾句，便見黑影消失在眼前。黑影前腳一走，復生恰好開門而入，得知黑影方才來過，不免又氣惱，怨黑影連留下來見他一面也懶，枉自己和他稱兄道弟。何有求笑斥幾句，懶得理會復生的抱怨，復生頓覺無趣，拉著天棠來到自己房中玩。

　　見著復生二人離開，毛平冷不妨道：「黑影剛才的行為，你們不覺得怪嗎？」

　　況天佑忙道：「毛師父指的是什麼？」

　　「就是天棠能碰到他，你們不奇怪嗎？」

　　何有求沉吟道：「如果是，這對天棠來說是好是壞？」

　　毛平也是疑惑：「難說，但地藏既然盼天佑他們引導天棠的能力，也許這件事能成為助力之一。」

　　況天佑搖搖頭：「我瞧黑影只是一時鬆懈，才讓天棠無意碰著他吧，這能碰到鬼說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能了解他有什麼能力總是好事吧。」何有求反倒好奇，就瞧這事兒透著新鮮有趣，已道：「不如試試看。」

　　況天佑急道：「不好吧，黑影跟尋常的鬼不一樣，你這麼貿然要試，如果傷了天棠怎麼辦？」

　　「我們這裡是哪兒？茅山啊，哪個鬼敢在這裡挑事，是想灰飛湮滅了吧。有我們在，你放心。」何有求按捺不住想瞧新鮮，沒等況天佑點頭，早打定主意。

　　況天佑只得壓著不安，一方面也真想看看天棠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能力，便乖乖坐在一旁，毛平微微一笑，也任由徒弟去試。何有求坐來辦公桌前，朝裡頭喚了復生幾句，只見復生匆匆帶著天棠出來，把人交還給況天佑，就趕忙站在師父身旁，等著吩咐。

　　「這陣子你學得不錯，我想著可以讓你分擔一些事了。」復生聽了大喜，乖乖等著何有求下一句，「我們學道不僅除妖驅魔而已，道義恪守的就是助人，這個助不能只僅守於人，便是鬼有求而來，我們也該相助。要你分擔的這件事，就是學著怎麼助鬼，你幫的越多，越能看清鬼的本質，對你學道越有幫助，這是雙贏。」

　　復生連忙點頭，何有求也不再多說，將道具法器一字排開在桌前，嘴裡唸完咒語，果見屋中霎時出現滿滿鬼影。況天佑將天棠緊緊抱在懷中，一時間，溫度像是一下子降了許多，復生呼出的氣感覺都結霜了。

　　「茅山又大開方便之門了，自求叔不在，我們可是求助無門啊──各位，咱們得好好謝過茅山派的大義，我們銘記於心，才有爾後的機會啊。」群鬼無不喧騰四起，紛紛先跪了下來磕頭，才擠到何有求桌前。

　　「一個個來，總會輪到的。」何有求厲目一瞪，眾鬼連忙排隊，乖乖等候，不敢再亂，「你先說，哪裡不對勁？」

　　那鬼搔搔頭，吞吞吐吐：「不知道是不是吃壞東西，這段時間一直沒勁。」

　　「一個鬼能吃什麼，還不是冥紙香燭嗎？」何有求一丟紅繩，只見那鬼俐落接過，圈在自己手上。何有求探了好些時間，這還沒開口，竟見天棠指著這鬼，笑嘻嘻對況天佑道：「爸爸，這人的肚子好好玩，裡頭有好多紙好多蠟燭，還寫上好多人的名字喔。」

　　那鬼一聽，竟連忙低下頭來，不敢抬臉見人。何有求暗自一笑，舉手招天棠過來，況天佑深吸了口氣，點頭讓天棠過去，才聽何有求笑道：「天棠，你瞧見這叔叔肚裡有很多東西嗎？」

　　「對啊，這叔叔的肚子裡好多東西。」天棠無邪張著大眼，竟一手抓住那鬼的手腕，又奇又疑，「好奇怪，這叔叔身上很不開心啊。」

　　乍見天棠這麼輕而易舉就抓住了鬼，不提況天佑等人有多驚愕，連群鬼也驚呼紛紛，何有求瞪著那鬼道：「你是不是偷吃燒給別人的冥紙蠟燭？」

　　那鬼尷尬道：「對不起，我沒有後人，每年總得等到中元才能飽一回，實在是熬不住。」

　　「你不要命了，這是別人的福澤，你根本無福消受，更會遭致詛咒，以後別再這麼做。我會施咒將你肚裡的東西取出，雖說每年只能飽上一頓，但總比積惡好。往後你真餓得難受，我茅山一年三節會大開方便之門，你可以來此填飽。」何有求說著，已取出那鬼肚裡不屬於自己的福澤，那鬼連連稱謝，這才開心離去。

　　依序又往前站了一鬼，何有求推推天棠，讓他試試，天棠不明所以，開心握著那鬼的手，不到幾秒，竟驚愕地甩開：「這伯伯好燙，好像身上有太陽！」復生怔怔望著天棠，對自己什麼都瞧不出有些不解，他學了這麼久竟不如一個五歲孩子，不由得有些鬱悶。

　　何有求皺眉：「你的屍骨最近曬到日光？」

　　那鬼苦著臉：「是，前陣子兒子請人來替我揀骨，可是他們沒注意時辰，讓我的屍骨曝曬在日頭耽擱了。我當即渾身就熱，在地府的時候就燙得直打滾，我才知道自已出事。我托夢給他們，他們也渾然不明，每日我就這麼熱，熱得好想揍我兒子啊。剛好師父又開方便之門，我就趕緊求冥王給我假條外出，想請師父幫幫我。」

　　「你留下前生生辰與大名，還有你兒子的聯繫訊息。這事兒挺棘手，我得盡快解除你的痛苦，否則你後人難以安寧。我這會兒先暫時替你消熱，你安心返回地府，我們處理好就會與你聯繫。」

　　這麼探了許久，不僅復生從中學得許多，何有求與毛平更是瞧出天棠的能力。況天佑心中藏著天棠這不知好壞的能力，很快就告辭何有求等人，忐忑帶著天棠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