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說是讓我找餐廳，但方翊安返回辦公室，沒多久不僅找到餐聽訂位，還一併通知大家，氣氛變得很朝氣。經過一段時間的非人壓榨，我可以理解大家想盡情享受吃吃喝喝的期待，方翊安貼心地滿足大家的希望，除了上回還沒用完的團隊獎金，超額的部分他很乾脆地拍胸脯言明他會貼補。

　　客觀而論，他真的是個不錯的上司，絕不只看在他大方的份上，平時的時候親切好相處，忙碌的時候他也有辦法讓人認為不留下來加班就是罪大惡極，讓你心甘情願跳地獄。我也沒看過他對手下的人發脾氣，總是笑笑的。

　　別忘了我說那是客觀，以我的主觀，不過就是獵豹裝成貓。他的貓樣只用作周旋、交際，有一種距離，可是當他成了豹，你就會悔恨為什麼不珍惜他橫在眾人面前的距離。一旦沒有距離，立即當喉被他啣咬。現在我不是唯一領教過的人，梅勒尼不知道有沒有悔恨？

　　我不知道我們走後，艾倫跟梅勒尼說了什麼，但直到中午，我都沒看到他在餐廳出現。即使艾倫下週一才會宣布，但他競爭失敗的流言已經隱隱傳出，連倩宜也不放過追問我這個流言的真實。

　　方翊安在陽明山某間景觀餐廳訂了位，我們到達的時候已經人滿為患，因為人數有十多人，所以選擇包廂。

　　不一會兒吃的喝的陸續送來，大家大快朵頤的同時，方翊安已舉了酒杯站起身，朝眾人笑道：「大家真的很辛苦，這段日子一直在加班，所以今晚你們一定要開開心心的玩，沒吃飽的可以繼續點菜，可是絕對不能浪費，想喝酒就盡情喝，不過不能酒駕，沒喝酒的人就幫忙送回家。我醜話先說，可別下週一上班拿罰單跟我請款項，我會先削你們一頓。」大夥全笑了出來。

　　「還有一件好消息跟大家說，雖然Allen還沒公佈，不過已經確定採用的是我們的廣告案，而且將會代表公司。」眾人拍手歡呼，方翊安又繼續：「你們的努力已經有了回饋，也別忘了帶領你們打仗的Michelle，她的創意還有凝聚你們的心血才會得到這次的成功。給自己一次打氣，千萬別因為一次的成功而鬆懈，我們還有更艱辛的仗要打。」

　　眾人用力鼓掌，歡欣不言而喻，方翊安坐了下來，巧地與我聽見一旁的倩宜有氣無力：「原來是真的，我們輸了。」

　　「都是代表公司，沒什麼輸不輸。」方翊安笑了幾聲。

　　「就是說嘛，何必悶悶不樂。」伯達啐了一聲，「妳的皺紋已經夠多像歐巴桑了，還這樣死氣沉沉，活像一隻翻肚的金魚一樣。怎麼不學學容夏，把自己打扮得亮麗一點，明明長得這麼可愛，偏偏整天沒個女人樣兒。」

　　「你想死啊，說話怎麼這麼賤，你不開口沒人將你當啞巴！」倩宜氣呼呼朝他大吼。

　　「我是說實話，哪裡賤了呀，我都還沒計較妳老造謠我是同性戀，竟還跟我大眼瞪小眼。」

　　「同性戀、同性戀、同性戀！」倩宜簡直豁出去在他面前大罵。

　　我跟方翊安笑個不停，就聽見他的笑聲在我耳邊特別身歷其境，忍不住扭頭瞧他，差點碰到他的鼻子。方翊安什麼時候黏我這麼緊，我都不知道，就看他朝我曖昧一笑，我連忙往倩宜身邊捱近，白他一眼。

　　「妳這個......歐巴桑、歐巴桑、歐巴桑！」伯達瞪出火來。

　　方翊安無奈搖頭：「我看你們連罵人都罵得這麼一致，乾脆在一起算了。反正一個同性戀一個歐巴桑。」

　　「方，翊，安。」倩宜和伯達默契十足一起瞪著他。方翊安急急縮回頭，將我當成擋箭牌，我忍不住捂嘴笑了，不經大腦對他譏諷：「笨蛋，誰讓你去招惹同性戀跟歐巴桑，這是全天下最難招惹的兩類人。」

　　「杜容夏──」就看他倆厲目瞪著我，我倒抽一口氣，突然方翊安抓著我的手，將我拉走：「罵我笨蛋，妳還不是一樣。快逃啦，否則會死無全屍。」就這樣，他把我拉了出來，到外頭的戶外座位去。

　　一旁還有樂隊演奏，我聽著一會兒，再加上滿眼令人喟讚的夜景，果然很浪漫，難怪這裡坐的都是情侶為多。我們很識相沒站在他們觀賞夜景的範圍，站到比較安靜的地點。

　　我從沒來過這類餐廳，浩明是個務實的人，加上我跟他的工作都很忙碌，擠出時間見面就只能做些尋常消遣，特別節日也不會想到慶祝。帶母親來就更不可能，打我半工半讀開始，我的時間已經被壓榨得一點不剩，媽也不會同意我將錢浪費在這裡。

　　「很美吧，我早想帶妳來一次，不管什麼身分都好。」方翊安突然說話，我轉頭看著他，他也正欣賞夜景，只不過想的跟我完全不同，他轉頭朝我笑了笑：「還好，我終於有一次『普通朋友』的約會，照舊時間地點我定怎麼樣？」

　　「隨便啊。」我低下頭沒瞧他，試圖轉移話題：「我怎麼覺得，伯達好像有點喜歡倩宜喔？」

　　「我看得出來他是喜歡，雖然這方面笨得不會說話，可是話裡已經誇了，只是倩宜沒聽出來，伯達也還沒發現自己的心。」方翊安敲敲我的肩，微笑湊過頭：「管他們幹嘛，妳應該要注意的是我吧。」

　　我突然紅了臉，忍不住退了些，又避重就輕：「不知道梅勒尼會怎麼樣？」

　　方翊安輕笑一聲，大概知道我在閃避：「沒必要同情敵人，尤其是個沒能力的敵人。」



　　聽他說這番話，我忍不住抬頭望著他，感覺他欣賞夜景的臉有些陰濛，尤其是嘴角那股笑，彷彿正在享受勝利，笑很冷。明明是我去競爭，我卻沒有任何勝利的感覺，但方翊安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他除了跟進指導我的廣告案進度之外，從頭到尾都沒插手啊。

　　為什麼我還是覺得心中那股不妥一直散不去，忍不住試探：「我覺得你挺厲害的，大家都沒發現的事，你卻發現到了。」

　　「這沒什麼，我只不過稍稍注意他的舉動而已。我說過，不會讓他有機會對付妳。」方翊安轉身望著我。

　　「他也許只是說氣話，你會不會太執著他的話？」

　　「管他是氣話還是行動，只要他有這個念頭就行。」

　　我愣了愣，盯著他的表情，只覺得他的眼神很冷。我垂下頭思索，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件事就是透著古怪。我不敢說了解梅勒尼這個人，但剽竊怎麼說也是絕不能犯的過錯，他身為創意人，一定懂智慧財產的重要性，他糊裡糊塗就犯錯，難道真為了想踢走我？

　　薩姆離職這麼久，梅勒尼依然沒消下半分對我的怒氣，但是他一直沒有付諸行動，應當是沒有付諸的條件。沒有付諸的條件──我隱隱倒抽一口氣，一瞬間渾身都冷了，腦中打結的部分突然間全都清晰。

　　「我想問你，你幫我們錄影真的只是為了自保？」我抬頭凝視他的眼。

　　「怎麼這麼問？」方翊安笑了笑。

　　「我希望能聽你老實說，因為梅勒尼只是有這個念頭，但是似乎有人讓他不由自主付諸行動。」我冷冷看著他，方翊安的笑漸漸淡了，他凝視我半晌，一會兒扭頭笑道：「果然只有妳才有資格跟我競爭。」

　　我僵著臉：「方翊安，我說過讓你別再這麼做了。」

　　「我怎麼做了？說說看，說得出來我就承認。」方翊安嘴角一笑。

　　「從頭到尾每一道環節我都事必躬親，企劃案不可能流出去，梅勒尼更不可能有知道。」我不悅看著他，腦裡頻頻思索：「你是用什麼手法讓他行動.....我的天，你錄影不是為了自保，是為了蠱惑他行動。他不看就沒事，看過之後，他就知道踢走我的機會來了，你是在誘他掉入陷阱。」

　　方翊安輕笑：「只是看而已，哪有辦法誘他，妳把我想得太厲害，我不懂催眠。」

　　「你是不懂催眠，但你知道我們搞創意的，大腦跟視覺比一般人靈敏，你只要暗示就行。我看過錄像，所以才會一直覺得不妥，小唐錄下我們工作的情況，每一道環節都錄了，我想小唐詢問我怎麼激發這件廣告的創意，也是你交代的吧。你把我們的心血清晰錄在影片裡，企劃內容一五一十呈現，換作是我見了，我也能在腦裡模擬影像，而後你只要讓梅勒尼注意到小唐正在幫我們錄影。小唐不明所以，每天大動作在他面前招搖，他又怎會不好奇？梅勒尼不是剽竊，而是你外洩給他！」

　　「那又如何，他可以選擇不做。他如果真的有能耐，就會與妳公平競爭，我就算錄了，他大不了一笑置之。我沒有逼他，怪就怪在他對自己沒信心。」方翊安終於承認。

　　「你還撒謊，他根本沒辦法選擇不做。你剛說只要他有這個念頭就行，所以早就盤算要逼他走，反而不樂見他光明正大跟我競爭。你知道他對我不滿已經很久，你只要在飢餓的人面前擺下一碗飯，他能不吃嗎？」我低聲怒罵。

　　「怎麼了，妳要為了他跟我發火嗎？」方翊安暗著臉，抓著我的手逼近我面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妳卻為了他跟我發脾氣。我不是神仙，沒有任何事一定能篤定做到，但為了讓妳坐回位置，我可以趕走妳身邊的威脅。我是在做向妳保證過的話──盡力而為。」

　　「你以為Allen不會察覺嗎？我相信他讓我喚你一起進去，就表示他心中也覺得有處地方不對勁，如果他想明白了，你要怎麼辦？」我懊惱。

　　「那又怎麼樣，Allen人忙事多，沒有功夫細查這件事。而且我吩咐錄影，並沒有人逼梅勒尼去看，更沒有人逼他去做這件事。Allen就算想明白了，他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方翊安陰冷說著，細細瞧我動怒的神情：「我實話說吧，我答應妳做的事不好辦，這麼久才終於等到這個機會，所以我表面安撫妳，心中仍然篤定要踢走他。」

　　「這段日子每天一早上班，我就會立即查看小唐昨天下傳到我電腦裡的錄像，然後做剪輯，剪出能讓梅勒尼心花怒放的影片。我知道他可能說的是氣話，也可能會付諸行動，但我不能讓他離開我的掌控，否則我無法想像會哭的是妳還是他。所以乾脆給他一點餌，讓他朝我設想好的行動去做，他就沒心思再去想別的方法對付妳。果然，我幾次問過倩宜後，知道他連自己團隊的企劃案都還沒落實，反而能接近完稿，我就安心自己守住妳了。我這樣做不是很好嗎？我保護了妳，也讓敵人不由自主依我的方法進行，這是雙贏。」

　　「你什麼時候才會讓我覺得不可怕？」我渾身顫寒，掙脫他的手：「他也許只是說氣話，你就這麼見不得他留下？他雖然對我不滿，也僅只無視我，未曾來我面前找麻煩。如果有一天我阻礙你，你也會這麼對我吧。我心中一直對你存著愧歉，因為我害過你，但現在沒有了。我終於明白你為何說我的手段拙劣，我領教到了，從浩明到這件事，才知道你有多會玩弄人心！」

　　「容夏，我做的都是為妳。」方翊安語氣輕柔，撫著我的臉龐：「妳根本不需要怕我，因為我絕對不會做傷害妳的事，就算是妳擋在我面前，我也會跟妳公平競爭。我不會玩弄妳的心，我太憐惜妳了，不要說別人傷害妳，就算是我自己，我也無法容忍，我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傷害妳。」

　　我怔怔不說話，現在才明白，我無心放出了一隻豹子。是我逼他答應這個約定，他才會不顧一切伸出爪子獵殺，我哪有資格怪他。



　　「你退伍到現在才短短幾年而已，怎麼會有這麼深的城府，令我難以置信。」我撇過頭，不想再讓他的手碰著我的臉。

　　方翊安笑了笑：「我進入廣告業的確才剛滿四年，但我從高中時期就進入我父親的公司幫忙，甚至可以說我是一邊做一邊完成學業。妳在這行業待的是比我久，但我在職場的時間比妳長。我跟在父親身邊，親眼見他怎麼跟客戶、商敵交際周旋，我父親教我的遠比妳想像得深。」

　　我緩緩吐氣：「約定作廢吧，你不需要再幫我。如果要照這方式坐回位置，不知還得見你獵殺多少人，我不想自己當初對廣告的熱忱就這樣被消弭殆盡。」

　　「容夏，妳要想清楚，Allen不會等妳爬回位置。創意一部的SCD懸宕太久，他身為ECD已經夠忙，還要代為管理創意一部，所以很可能近期就會決定適合的管理者。」方翊安牽緊我的雙手，我已沒力氣去掙扎：「不要老對我生氣，我先幫妳坐回位置，爾後不會再做出讓妳失望的事。妳不用管我怎麼做，當妳請求我的時候就應該要明白，這段期間我們已是共同體，直到我跟妳成為敵人競爭為止。」

　　「我再說一次，約定作廢，我能不能爬回去，以後就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冷冷強調。

　　「好，那就作廢，我不會再幫妳。」見無法安撫我，方翊安也沒有好臉色：「我希望妳還記得我們約定的內容，不要我幫妳，對我而言追求更輕鬆，至少不會老讓妳見到我陰暗的一面。」

　　「你在胡說什麼，既然作廢，你也不能再追求我。」我瞪著他，甩開他的手。

　　方翊安雙眼精光逼視，話意已狠：「請妳好好回想那晚的情景。我跟妳打賭的心跳，已經為我贏得爭取追求妳的機會，而要我幫妳，只是妳額外加諸的條件。既然妳不要我幫，我就不幫，但我爭取來的，妳沒有資格作廢！提到此，我再跟妳說清楚，妳的條件從沒表明我能得到什麼回饋，就算我幫妳坐回位置，妳也不見得會答應跟我交往。我不說，不代表我沒發現妳條件裡的漏洞，只是希望妳會看在我為妳做的一切，稍稍有點感動，回應我的真心，所以別把我當笨蛋！」

　　我壓抑恐懼盯著他，卻無法壓抑心頭顫抖：「你、你......你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外頭比我好的女人多的是，以你的條件大、大......大可放心去追啊。」

　　方翊安神色鬆了，盯著我一會兒，驀然緊緊抱著我，柔聲在我耳邊說話：「我又嚇到妳了是不是？不要怕我。我真不喜歡妳因為我露出害怕的神情，好像當我是怪物還是殺人兇手什麼的。如果妳不要我追求，希望我看上別的女人，那我就做吧。也許見妳開開心心、無憂無慮跟其他男人在一起，會比較適合我，畢竟我就是喜歡上妳的笑，而不是恐懼的臉。」

　　「我不是因為心灰意冷而放棄，而是讓自己喜歡的女人露出這種神情，我又有什麼資格說出能讓妳開心的保證。」方翊安鬆開懷抱，他的神情忽明忽暗：「妳安心吧，我不追求了，我們以後就當好同事。」

　　「順便再跟妳說一聲，雖然我不幫妳，但至少這一次，我應當已經把妳帶回位置邊了。三個ACD垮了兩個，為了要有管理者帶領團隊，Allen也許會做些改變。如果真如我想的，好好把握，坐回位置就差臨門一腳。」

　　方翊安真的轉身離開，毫無留戀，那一刻我卻動彈不得。不是這樣的，我根本沒將你當成什麼怪物之類，你也有讓我感到安心的時候。就因為太難得，我才無法忍受你帶給我的安心，莫名毀在這個約定上。

　　片刻，我才返回包廂，方翊安若無其事跟同事喝酒划拳。倩宜似笑非笑捱緊我，低聲詢問：「妳跟Ian出去一趟還真久，我剛剛偷偷去找你們，兩人的小手握得還真緊。他都跟妳說什麼，透露一下啦，我想見證你們戀愛的經過。」

　　「他說，他不追求我了......」我垂著眼怔怔回答。

　　「蛤，什麼？」倩宜驚訝地扳過我的肩，「真的假的，可是你們剛剛好像很甜蜜似的，怎麼一下子就翻轉了？哪有這樣的，不行，我幫妳問清楚。」

　　我匆匆抓住倩宜：「不要多事，這樣就好了。」

　　「妳到底在想什麼，妳知道妳現在的神情看來有多傷心嗎？不要這樣輕易放棄他，他不追妳，妳去追他啊。」

　　傷心，小白兔會因為獵豹不追捕而傷心嗎？

　　星期一到來，梅勒尼真的沒有來公司，我急忙打開電腦，進入內部網站，人事命令果然已經發佈。梅勒尼因私事主動離職。我無法肯定是艾倫叫他走，還是梅勒尼臉上掛不住所以自己請辭，但猜測已經不重要，而是方翊安真的踢走他了。

　　我更詫異的是另外一則人事命令，因為考慮人事變動，所以艾倫讓我代ACD的職務管理梅勒尼的團隊，即日生效。這就是方翊安說的，應當已經將我帶回位置邊上，我雖然還是SAD，但只要做出幾件成績，就能真正坐回位置。

　　中午，我和方翊安仍默契般與倩宜他們共進午餐，並沒有選擇閃避彼此。倩宜也只是悄悄望著我倆，識趣沒有詢問，當倩宜開心地說終於返回我身邊，氣氛逐漸緩和，我才稍稍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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