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幾個禮拜過去，已經沒人再將梅勒尼的去留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因為大家興致勃勃等著的是半個月後公司舉辦的年度旅遊，五天四夜的花東之旅。依照慣例，公司不會放過旅遊過程拿來當作部門競賽，每個部門都磨拳擦掌爭取額外的競賽獎金。唉，這也是我每年最煎熬的時期，明明平時就已經像打仗了，為什麼連旅遊也不能讓我們放鬆。

　　公司已經瀰漫一股旅行的好心情，但業務部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們還得爭取兩個月後TW手機廠商的說明會名額，而這次的比稿將會決定未來四年合作的廣告夥伴。不消說，這是艾倫目前唯一重視的大事，不過創意一部先後發生令他震怒的行為，當然這些行為中也包括我，所以公佈的兩則人事命令，唯獨沒有任務派定的消息。

　　換言之，艾倫在猶豫創意一部是否真能勝任代表公司出去爭取的重責大任。

　　這恐怕也是方翊安唯一沒有預料到的事，這是絕佳的表現機會，尤其跟其他公司競爭，更是個不錯的學習經歷。我現在只是代ACD職務，方翊安也因為幫我，調回臺北後並沒有令艾倫深刻的傑出表現，我跟他同時都在擔心，艾倫會把重任交給創意二部的詹姆士帶領團隊去爭取。

　　為此，方翊安難得召集大家開會，我雖然代ACD職務，但以職銜來說，還是隸屬他的團隊一員。沒有SCD領導的創意一部，方翊安自然是部門的最高領導人。

　　「我知道大家很失望，我的話跳票了。一個月來的努力除了本分上讓客戶採用我們的廣告案，可是沒有爭取到能代表公司的任務派定，我在這裡先向大家說對不起。不過Allen還沒正式決定要讓創一還是創二去爭取，我們還有極大的機會。而這個機會我要大家放在半個月後的花東之旅，為什麼？倩宜，請幫我關一下燈。」

　　倩宜聽話關了，誰讓她坐在離電燈開關最近的位置。方翊安開始陳述簡報，我頓時額邊掛了三條斜線，換言之，他要大家盡全力去贏得部門競賽。我看他真的是被逼急了，竟然把部門競賽當作專案來做簡報，還為此申請使用會議室。半小時後，會議室重新亮了。

　　「大家都清楚了嗎？五天四夜的花東之旅，兩天的部門競賽項目，我們要拿出百分百的心力一舉拿下冠軍。我聽說往年創意一部從沒拿過冠軍，號稱公司裡最弱的軟腳蝦，今年我要全公司從此往後將創意一部當成最可怕的敵人。我這麼逼大家有兩個好處，第一當然是競賽獎金，另外最重要的，我們要讓Allen見識到創意一部有多同心協力，讓他掃除疑慮，把本該屬於我們的榮耀拿回來！你們有沒有信心？」方翊安重重敲桌，精目喝問。

　　不得不承認，方翊安真的很會演說，舉手投足極能震撼人心，我見到幾乎每個人都露出亢奮的表情，朗聲回應。這也難怪，因為沒有SCD帶領，薩姆、梅勒尼和我三個ACD只顧著怎麼爭取到那個位置，部門自然像一片散沙，方翊安在適當時機跳出來帶領，當然成了每個人心中的精神象徵。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啊，只要沒有拍案定論，無論如何都會去爭取，從我第一天認識他，他就沒變過。我忽然不想和他競爭了，一瞬間我腦裡湧起這個想法，就這樣跟隨他不是挺安心的嗎？我不是懼怕和他競爭，無法自欺，我是被他懾服。

　　會議結束，方翊安捱近我身邊，跟我一起返回辦公室，邊行邊道：「容夏，那些競賽項目，妳和倩宜挑出最適合的人選參加。我畢竟回臺北還不久，哪些人適合參加，我沒妳們清楚。早些挑出來，就能讓他們早些準備。」

　　「好，我跟倩宜討論後，下班前應該能給你。」因為方翊安已經表明不追求我，幾個禮拜來我們的互動真的就像一般同事，我竟然有點失落，但也意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不過我發現有一個項目很適合你吔，大胃王。」

　　「還用妳說，妳直接把我的名字填上，再給我搭檔的組員。這個項目我如果沒拿冠軍回來，我就不叫方翊安。」

我忍不住大笑幾聲，方翊安也笑了，很快在各自的辦公室前分道揚鑣。

　　我回座位上，隨即透過分機通知倩宜，方翊安下達了這個「命令」，倩宜也大感有趣，答應我一會兒過來會合。才掛了電話，方翊安莫名闖進我辦公室，神情有些僵硬，我不由得狐疑望著他。

　　「我想起來了，陪我去看電影。」方翊安不知是邀請還是大罵，沒事幹嘛喊這麼大聲，好像很彆扭。

　　「我欠......」我倏然住嘴，我的確欠他一個普通朋友的約會，是我先邀請他。雖然他放棄追求我，但我們現在的互動的確已是普通朋友，我隨即鎮定：「那你想什麼時候去看？」

　　方翊安輕輕呼口氣：「明天週六，我九點去接妳。穿輕鬆一點就行，別穿裙子。」

　　「知道了。」我輕輕點頭，方翊安現在連我該怎麼打扮也要負責嗎？

　　方翊安微微一笑，轉身離開。十分鐘後，倩宜噠噠跑進我辦公室，將一本重重的檔案夾放在我桌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指著檔案夾開心道：「幸好我人資那裡有人脈，我們部門的人事資料。千萬不能說出去，被發現外洩，我跟他完蛋了，我可是用一頓晚餐換來，只能借一小時。每個人進公司時不是都會填寫興趣或嗜好嗎？多少可以從這裡發現他們專精的地方，我們趕快抄錄，然後早點還回去。」

　　我笑了笑，倩宜說的不失為一個辦法，連忙拿出紙筆，快速翻閱紀錄。倩宜抄著抄著不知不覺看起資料，我忍不住敲桌制止。怎麼說也是隱私，這麼做已經不道德，雖然我們沒紀錄重要的資訊，但瓜田李下，被逮到話完全無法洗刷嫌疑。

　　「咦，這麼巧，明天剛好是Ian的生日吔。這張大頭照照得還挺帥的......」倩宜自顧自說話，又動手翻下一個。

　　我怔了，原來明天是方翊安的生日，所以才想讓我陪他？

　　　　　　　　　　　　　　♀

　　隔日，我很早就起床準備，頻頻告訴自己這只是普通朋友約出門，不必太在意。這麼久以來除了浩明，我再沒有跟其他男人約會過，而且交往太久，去的地點換來換去都是那幾處，早沒有緊張或期待。現在我卻有些緊張，上次和方翊安單獨出門是浩明那次，我全程都感到壓迫，所以根本沒有約會的感覺。

　　我聽他的話，穿上一貫的牛仔褲裝扮，將東西收納在背包裡，抬頭一瞧時鐘，才剛過八點。我忍不住取出禮物瞧了，昨晚下班我去百貨公司逛了好久，對挑選男人的禮物完全沒頭緒，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方翊安應當不會以為這禮物別有涵義吧，他送我禮物，他生日我回送，禮尚往來而已。

　　九點整一到，手機就響了，方翊安已經在樓下。我匆匆下樓，他穿的也很簡單，穿休閒果然還是只有牛仔褲，只是方翊安帶我來到車旁時，我已經傻眼──他竟然騎機車過來。

　　望見我的神色，方翊安神情有些慌張，輕聲道：「跟我弟借的，妳會不會不習慣，還是不喜歡？如果不想坐，開妳的車去也行，機車可以先放在這裡。」

　　「不會，我也常騎機車，附近代步很方便。我只是覺得對你不方便，畢竟你住在臺北，要來回載我會很累。」我趕忙擠出笑：「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安全帽。」

　　「不用，我有準備。」方翊安開了車廂，拿出一頂嶄新的安全帽給我，隨即發車。我傻傻接過，他該不會是過來的路上買的吧，我立即戴上，一屁股坐上車：「我雖然很久沒騎機車，不過妳放心，我不會橫衝直撞。我們走了。」

　　說著他很快騎走，我原本抓著他兩處衣端，不一會兒譏罵自己，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生，還彆彆扭扭的做什麼，大方一點不是才自然嗎？我隨即伸手環抱他，忍不住嘴角笑了，輕輕靠著他的背。

　　我又聞到從方翊安身上散出那股好聞的氣味，每當他靠近我，我或濃或淡都會嗅到，他是不是有出門前淋浴的習慣？可是聞起來又不像沐浴乳或香皂，不是香水更不是熊寶貝，那就是他自然散出的氣味吧。

　　「別把我的背當成枕頭喔，要是睡著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方翊安輕輕笑著。

　　「你的背這麼硬，靠起來才不舒服，是石枕頭吧。」我忍不住譏諷。

　　「誰說的，明明靠起來就很舒服。」

　　「對，不知道給多少女人靠過了。」

　　「哪有，才幾個而已，別說得我好像很花心，見一個愛一個。」方翊安立馬駁斥。我笑出聲，沒再繼續激他，只見他微微側頭：「有想看哪一部電影嗎？」

　　「你不是決定好了嗎？」

　　「我決定時間地點，想說也該尊重妳，讓妳有挑選的機會。」

　　「喔，可是我沒有找吔，我以為你決定好了。」

　　「沒關係，我們去電影院再挑好了。」方翊安笑了笑。

　　因為騎機車加上他刻意騎得慢，到達西門町，早場的電影已經錯過，方翊安又不是能捱餓的人，所以選擇下午。我不想在電影院跟他爭論老半天，畢竟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決定盡量順他的意思，但沒想到他竟然選了文藝愛情片。

　　「這真是你想看的嗎？」我睜大眼懷疑。

　　「要不然我該看什麼？」方翊安也張大眼疑惑。

　　「男人不是大部分都愛看大卡司、大製作嗎？」

　　「女人不是大部分都愛看你愛我、我愛你嗎？」

　　說到此，我們相視噗哧笑了出來，決定老實說，我跟方翊安原來都喜歡看科幻電影。一知道我的喜好，方翊安笑著仰頭鬆口氣：「妳不早說，我差點就要逼自己看愛來愛去的電影了。」

　　「那是你自己先入為主好不好？我才差點因為你錯誤的決定，逼自己看恨來恨去的電影。想到兩個人可能就因為這樣窩在電影院忍耐，有夠冤枉。」我斥笑。

　　「我看妳秀秀氣氣的，哪知道妳會喜歡看科幻電影。」

　　「不只科幻，我接受度還蠻廣的，可是就不耐看愛情片還有戰爭片。」我們步步離開電影院，邊說邊選餐廳；「說真的，我很久沒特意出門看電影，離家太遠，所以只能上網看。我也喜歡看美劇，美劇的選擇比較五花八門，種類多又天馬行空。雖然有些很誇張，但至少人家製作得出來啊，精緻度還不輸電影。」

　　「跟我一樣，我也喜歡看那些。」破天荒，我竟然對他滔滔不絕，惹得方翊安都得敲敲我的肩打岔，「妳最近看過哪些美劇？」

　　「很多吔，我會注意他們的動漫大會，因為都有美劇的最新訊息啊。」

　　「我也是。」方翊安露出驚喜，「那我帶妳去一間餐廳，妳一定會喜歡，就在誠品樓上而已。」

　　很快到了那間餐廳，方翊安說得沒錯，我幾乎眼花撩亂，立即奔過去瞧了：「好多電影、動畫的公仔，還有漫畫！」

　　我又奔到另一邊漫畫櫃，方翊安笑著跟來：「不會吧，妳也跟我一樣喜歡漫畫？」

　　「喜歡，不過也很久沒看了。唸書時半工半讀，都得擠出那麼一點時間去窩漫畫店，看個半小時我也開心。」我暗暗嘆了，什麼時候開始，生活過得一點喜好都沒有。方翊安輕輕拍我的肩，歪歪頭，微笑表示：「先找位置吃飯吧，大家都在看妳了。」



　　方翊安做主點餐，反正我沒來過，他又吃得多，我只要吃他盤子裡的食物，每種幾口大概就飽了。席間我們交換好多看電影的心得，還有分享美劇的劇情，也說起以往看過的漫畫，原來我跟他看過的都差不多。不管爭論還是贊同，已經讓我們開始搶話說，非要幫對方洗腦不可。

　　「我覺得Christian Bale適合當隱藏下的蝙蝠俠，如果要表現Bruce Wayne那種天之驕子的感覺，我認為還是第三部的Val Kilmer最傳神。」我幸福地讚嘆。

　　「對，Val Kilmer演蝙蝠俠，大概只有嘴巴最傳神了。」方翊安一臉不贊同。

　　「我又沒說Christian Bale演得不好，不過Val Kilmer那時候的帥氣電到我了。還好我看舊電影的時候發現，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有人可以演得這麼帥。」

　　「果然妳們女人只知道看帥不帥，他現在已經是頹廢的大叔。」

　　「他年紀大了嘛。等你到那個年紀，看你會不會頹廢？」我忍不住抗議。

　　「好啊，妳千萬要等，看我會成為帥大叔還是頹廢大叔。」方翊安抬起下巴嗆聲。

　　「拜託，沒多久你也快是叔字輩，要奔三了。」

　　「妳不也是嗎？阿姨。」

　　我咬牙切齒，作勢想打他，方翊安已經哈哈大笑。

　　結果顧著聊天，我們又錯過電影，索性留下來繼續等。我覺得看電影似乎不是方翊安特別想做的事，也許是想讓我知道，他也能用這種方式跟我相處。我安靜聽他說話，沒一會兒見他微笑看我，似乎等著我發表高見，我轉頭將皮包裡的禮物拿出，放在他面前。

　　「這是什麼？」

　　「生日快樂。」我僵硬微笑。

　　「妳怎麼知道？」方翊安微微驚喜。

　　「就知道了。」總不能跟他說，我跟倩宜偷看人事資料吧，「一點小心意。我不太會挑選男人的禮物，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或缺什麼，我怕你可能會......」

　　「我一定會喜歡。」方翊安笑著打斷，小心翼翼拆開包裝，隨即抬頭詫異：「手錶？這太貴重了。」

　　「不會貴重啦，跟你那天戴的手錶比差多了。」我尷尬，他那只名錶至少也要十幾二十萬，我送這區區一萬出頭的手錶哪稱得上貴重：「我是想，你......你總不能每天都戴這麼貴的手錶上班，碰壞了難免不好。如果有個替代的，你做事也會比較安心。」

　　「謝謝妳，我真的很喜歡。」他恰好今天沒有戴手錶出門，所以在我面前直接掛上，低頭瞧著好一會兒，用著已經近乎我快聽不見的自言自語，「真的非常喜歡。」

　　看完電影，方翊安又帶著我去吃了一頓，才送我回家。從到電影院慢慢化除尷尬與不自在後，一整天我跟方翊安都有說不完的話，我才知道他一些興趣愛好都跟我很相近，又或者我上高中開始半工半讀，而他也在那時進公司幫他父親的忙，都在求學中工作。

　　甚至連小時候玩過的遊戲、玩具都大同小異，更驚訝發現，原來我們小時候都在板橋住過一陣子。我忽然感覺跟他貼近很多，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相處，我跟浩明交往期間也是這麼尋常，但今天我莫名沒來由感覺對方翊安好熟悉。

　　「謝謝你，我今天玩得很開心。」我脫下安全帽，這句話說的真心。

　　方翊安已經將車架好，自然靠著車墊，笑著推回安全帽：「妳留下來用，我母親用不著，放在我家只會長塵，妳跟伯母可以用。謝謝妳陪我過生日，妳的禮物我很喜歡。」

　　「那謝謝了，你趕快回去吧，騎車會比較久，路上也要小心一點。」我笑了笑，輕聲跟他道再見，方翊安也點頭道別。

　　就在我轉身霎那，方翊安突然伸手牽緊我。我愕然轉身瞧他，他垂著頭，半晌終於低聲開口：「容夏，妳是不是以為，我都不會傷心？在面對妳任何拒絕的舉止。」我的心震了震。

　　方翊安抬起頭望著我：「每當好不容易讓妳靠近我一些，妳馬上又會退得更遠，拉近的距離又比初時的距離還長。我感到自己深深被打垮，總要調適好幾天，才能再鼓足勇氣面對妳下一次的拒絕。我們有著戀人般的接觸，儘管我欣喜，但我知道那不過得歸功我一開始就得到妳，妳潛意識已經習慣我的碰觸。但其實我跟江浩明一樣沒分別，他有名正言順的男友身分，而我有和妳最親密的身體接觸，但都沒有得到妳的心。」

　　「妳也許覺得當時愛著江浩明，又或是現在覺得有一點點喜歡上我，這都不足以表示妳把心交出來了。是一種疏離，也許妳自己都沒察覺，我感覺走不到妳的心，走不到。是封閉的，所以就算妳多表現喜歡或愛意，但都瞞不過我們這些把心交出去的人。」方翊安說得彷似淒苦。

　　「我一直嘗試用不同的樣子在找最容易進入妳的心的方式，沒有收穫，我不知道妳把心藏到哪裡去了。」

　　為什麼連方翊安這樣自信的人，也會說出浩明當時的感覺，我把心藏起來了嗎？我自問當時愛著浩明，為何仍讓他覺得不安心，而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得到我，卻仍在淒訴連我都不知道有沒有隔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今天不知為何對方翊安感到莫名熟悉，有一種想跨過去又說不出什麼形容的感覺。

　　我不由得站近方翊安面前，學他一樣，扶起他的臉，他微微抬頭和我凝望。我感覺得出對他已經動心，但心能動，應當就是有心的啊，但為什麼兩個不同的男人會說出一樣的話。

　　我主動吻了方翊安，又如初次見面那晚一樣，他怔怔詫異我的舉動，幾秒後迷亂回應我。好甜的香氣，是他的氣味，我從他的唇嚐到幸福的感覺，是幸福。他不一樣，方翊安不一樣，是熟悉的幸福，我想要這個男人，我能把心給他，因為那熟悉是家......

　　家......我突然感到不能呼吸，我匆匆離開方翊安的唇，急急抽氣，驚恐失神。

　　「容夏？」方翊安緊緊抱著我，驚詫望著我的反應。



Copyright © 2014  愚敏　愚不可及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