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隔日一早我們搭車過去，約莫半小時抵達內環，下車我們改搭公軌車，十五分鐘左右到了宅區。永晴似乎有點緊張，走在路上我心中已嘆，這裡果然比較落後，隨處仍見髒亂，甚至途經幾處地方有些陰暗。白天來都尚且如此，我無法想像永晴晚上回來怎麼走這段路。我緊牽著她，十分鐘後總算來到她家，周遭一看倒還寬闊，就是附近居民瞧來不甚友善，或許是因為從沒見過我。

　　大樓還算明亮，可是沒有警衛，令人無法安心，現今已很難找到沒有警衛的住宅，我懷疑這裡恐怕連保全安設都沒有。我們很快搭電梯，我微微皺眉，永晴住在十二樓，還是最高樓層，這棟大樓還真矮，不知道屋齡多老了。

　　待來到家門前，永晴低頭輸入密碼，我又皺眉。用密碼作為門鑰是多少年前的東西了，如果沒來這一趟，我還真沒機會見識這舊時代的產物。現今早就沒有房卡、密碼，甚至古老的鑰匙來作門鑰，什麼指紋辨別、眼珠掃瞄，在現今看根本令人啼笑皆非，有例可證，這些一點也不安全。

　　☀我會形容她是株紫藤，依附、纏繞，沉浸著我用滿滿醉人的愛，一同呼吸，依靠著生存。

　　我微笑瞧著永晴大快朵頤，將幾盤菜挪近她一些，懷明望著猛搖頭，斥她吃相不像個女孩，卻掩不住自己高興的神色。我吃完一碗就罷口，有一搭沒一搭跟工作中的懷明說話，永晴腮幫鼓得脹脹的，沒法一嘴二用，眼神卻洩漏她正用力聽我們說話。我望著永晴的吃相笑出聲，隨手抽來餐帕，將她的下巴抬了，擦淨她嘴邊的油膩還有飯粒。

　　懷明伸手接過使用的餐帕，頭也不回扔進洗滌筒，連嘖了幾聲：「吃相跟小孩子沒兩樣。」

　　我躊躇該不該走出去，卻聽見她朋友說道：「拜託，二十九歲的老男人，而且還是無愛者，妳在想什麼？是看他長得帥吧。」

　　我第一次見到永晴嚴肅的臉，我見過她生氣、淚眼汪汪、正經八百，但頭一次見到永晴有著成熟女人的神色：「他是長得帥，妳們羨慕還是嫉妒？他的帥就跟他的心一樣，我喜歡他的心。」

　　「永晴，我們是為妳好，交往一陣子就算了，難道妳以為能跟他繼續走下去嗎？先不說你們差了十歲，是無愛者，說白的根本就是神經病，長得多帥都沒用。用來上床還沒什麼，不過聽說跟他們接吻很危險。況且他的反應好像很慢，都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我們說的話。」

　　警察正和幾名車主排解車禍事宜，派來的人已到，卻不見永晴爸媽出現，我幫著永晴一道處理。不過警方還沒查出車禍如何發生，司機現在也下落不明，要等找到結果出來才能判定。

　　這種情況幾乎極少發生，因為車輛在固定軌道行駛，要進入軌道，後方車輛會被軌道強制車速，別說維持剛才的車速，就是想加速也沒辦法，以便讓車輛中途駛入。現今沒有超車、迴車這類狀況發生，據說兩百年前車禍事件頻傳，就因行駛時司機隨心所欲。尤其當醫護車、救援車這類緊急事件車輛發動，警示發出，軌道早已強制空出車軌，讓這類車輛率先使用。

　　紅綠燈成為歷史，摩托車已不再生產，行人無法跨越馬路，地下道緊密地就像張網一樣。我無法想像以前的人怎敢跨越馬路，現今車輛緊連著，據測試每三秒就閃過一輛車，沒人敢拿命冒險。早在百年前，各國陸續採用定軌方式，車輛一旦發動，即刻會連結軌道。

　　☀貼近，在每一次攜手面對阻礙時。

　　到了公司，我將一袋早餐放在群彥的桌上，同事幾年，我多少知道他有時會不吃早餐，全看他來得遲不遲。昨晚群彥被迷昏，說到底是被我牽累，我還沒學會怎麼表達歉意，只知道說對不起三個字，是永晴建議可以這樣討好，行動有時比語言更容易軟化人心。正想離開，群彥恰好開門進來，他望見桌上那份早餐，我也望見他手上拎的食物。

　　「不會吧，你專程買給我吃？」群彥走近辦公桌，笑出了聲，晃晃自己手上的食物：「可是我也買了。」

　　「發生這種事你一定還沒時間吃飯吧，先去洗澡，我幫你做個炒飯。」永晴想離開懷抱，但我一隻手仍實實抱牢，另一隻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先讓我吻妳，有些感覺逼著我想宣洩，壓在心口了，悶不透氣。」

　　永晴望著我幾秒，拉著我過來沙發坐下，溫柔吻著我。我沒如往昔細細品味她的吻，不到一分鐘就離開，仍輕輕與她鼻碰鼻，她的呼吸暖暖噴在我臉上，安靜沒追問。

　　我仍閉著眼，太多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出來，我有些後悔這時去感覺，這是第一次如此抗拒。永晴索性抱著我，輕輕搖晃身體，當我是孩子在哄。幾分鐘過去，我覺得自己慢慢在恢復，再度移來永晴的臉親吻。

　　徐海在一旁扠著腰，等著警局技術最先進的破譯高手設法進入馬修二人的資訊。我們目前能看到的仍只有片面簡單的資料，名字、國籍，幾分鐘過去，進展取得一些，任職機構真是MRO，兩人職銜皆是生物化學資深研發人員。

　　我暗暗不解，馬修表示自己被治癒，這麼說MRO已暗中研發新式藥劑，但藥劑研發尤其是馬庫斯氏症這類棘手傳染病，沒有十年以上辦不到的。MRO有什麼理由不公布研究成果，甚至不願藥劑上市？

　　我手腳突然一陣冰冷，是因為利益？諾維新藥劑一旦被取代，而最大藥劑供應商就是美國，徹底治癒無愛者後，美國就再也獲得不到利益，於是寧可使用諾維新藥劑供無愛者月月注射。佔全球比例兩成的無愛者每年讓美國獲得多少報償啊，為私慾而隱瞞一點也不奇怪。

　　☀我好像懂了，什麼是牽引。沒有牽引，感情就像一灘小水窪，沾塵、死寂，最後乾涸，就算只離一公分，仍悲慘地無法流入變化無邊的汪洋，及時注入生命。

　　我緊瞧這個棕髮男人，很想知道被治癒是什麼感覺，但偏偏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源頭是什麼？」

　　「葉先生，你很狡猾。既然是交易，買賣當然要雙方同意，我怎麼可能會現在告訴你。」棕髮男人笑了幾聲，張開雙臂，卻沒有朝我走近一步：「我們很有誠意，身上沒有任何致命武器，只有幾樣小東西自保，你可以安心。我手上這份研究資料絕對能改變歷史，你也會成為人類史上極具被推崇、被讚揚的人，後代一定會尊你為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又算什麼。如何？我們定個時間地點，然後彼此交出東西。」

　　我起身來到角落，從櫃子取出另一枚信息針，回桌前插入小孔，打算建立新的研究檔案。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前輩為馬庫斯氏症建立研究編碼，我必須依順序而編，開通編碼後，我就能著手進行研究。

　　「TWMD-HI0199-TPEAD1254，這編碼怎麼有點熟悉……」

　　剛建立好編碼，我瞧著奇怪，不知在哪兒聽過還是見過。我坐著思前想後，雖然我很少遺忘一些事，可是這節骨眼怎麼偏偏想不起來，這編碼肯定是見過的。我慢慢往前推想，在何時何地見過這編碼，頓時心頭一跳：「這不就是那兩個可疑的外國人要的研究資料嗎？所以他們要的是永晴的檢查報告。不合理，這新的編碼我才開通，他們怎麼知道，又是從哪兒知道？」

　　☀變化不是我能負荷，卻是我需要。

　　懷明似乎也對永晴沒轍，嘻皮笑臉的永晴讓他想罵也罵不出口，只能義正詞嚴教訓幾句。末了離開酒館，永晴又道會帶我去給她朋友見見，我答應，送我到家後，她也調車返家。

　　這段時間永晴保持與我聯繫，詢問關心，和宇馨交往時我們從沒試過主動聯繫，見面要預定，除此之外就像陌生人。我感覺到自己因為永晴一點一滴在改變，雖然緩慢但是在累積。直到一陣子後心中彷似有什麼在干擾，我突然會放下手邊工作，腦中竄出永晴，次數越來越頻繁。

　　一早起床，永晴笑著表示可以送我去上班，她下午才有課，我也答應。第一次和永晴一道離開，不是看她從我眼前消失，原來心中會這麼安寧。我們途中耽擱一會兒，下車吃早飯，她邊吃邊笑嘻嘻，聊學校、聊朋友，也聊假日時要帶我去哪裡遊玩，我認真聆聽，逐漸適應她與懷明不同的對話。她說話多是肯定句，鮮少猶豫或疑惑，算是個有主見的女孩。不過當她提到懷明，我有些不知怎麼與她對話。

　　「你似乎不想把我介紹給他？我懂，你朋友很氣我。那天把我當孫子一樣罵，我這輩子還沒見過話這麼多的男人。」說著，我們回到車上，她仍繼續這個話題。

　　「懷明沒有惡意，他只是擔心我。」

　　現今與兩百多年前的世界已大不相同，那時不僅全球因馬庫斯氏症恐慌，環境也嚴重汙染。有人稱這是大自然的自保機制，是反撲，除非回到大自然平衡的狀態，人類才不會滅絕。聯合國呼籲各國，為守住僅存資源，養出自然生態而努力。全球開始進入陣痛期，英美兩國率先執行，大幅改善空汙、水汙等，定下政策規範，不少企業被強烈警告改善。在英美譴責下，各國陸續開始加入，進行大刀闊斧改革，歷史學家稱為這是一場「地球環境戒嚴期」。

　　因馬庫斯氏症過世的人太多，土葬或火葬等都違反環境政策，日本經過十年研究，應用奈米技術，將人體分解成粒子取代傳統葬儀，收入盒內供家屬紀念供奉。這項技術自少不得宗教團體譴責，但在地球環境的大前提下，全球幾大強國不予採納。

　　這時期不少宗教發出天罰言論，卻多數是違反教義的抗議，其中伊斯蘭教表現最為激烈，搧動、作亂。美國與多國商討下，決定採用逼迫手段，藥劑暫停供與少數信奉伊斯蘭教及趁機作亂的國家，直到同意維護地球環境為止，宗教紛紛妥協。

　　☀就是一些細微的感覺，我也視若珍寶，埋在心中仔細體會。

　　睜開眼，耳中立即貫入吵雜，接二連三響起的是我的名字，我轉頭，窗外已是白天。懷明焦急的臉最先出現，母親已拉住我的手，雖然她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我的手卻被她握疼，掌心的溫暖是對我的愛，難以表達的愛。

　　機構的衛服人員正在一旁和父親與警方說話，見我清醒，個個靠近。每當我出現問題，前來協助的就是眼前這位伯父，名為廖世昌，五十多歲，對我非常了解。他育有二子，但小兒子卻是無愛者，非遺傳患病。

　　隔日早上，永晴準時來到機構，她先在樓下與我聯繫，我請她稍候，脫下白掛親自下樓找她。警衛見我下樓好似有些訝異，平常他們證明身分，詢問來意，通知單位，確定能放行後就會親自陪同，現在我下樓，他們也省了麻煩。永晴似乎感到新鮮，東瞧西望，讚嘆著機構看來很壯觀。其實比上無愛者機構，我工作的這處私人機構只是小巫見大巫，那裡每天都川流不息。

　　我直接帶她去更衣室，拿了一襲檢查袍給她穿，類似病人的手術衣，永晴似乎心知肚明，轉身去更衣室換掉一身衣服。早在那晚請永晴過來一趟，我就聯繫室長申請檢驗室，到中午前都不會有同事與我搶用。永晴出來，我一想到那檢查袍底下僅穿著條內褲，臉上竟然燙了。

　　「葉辰，你穿這樣好像醫生喔。」永晴笑嘻嘻站來我面前。

　　☀我只想要光，就算我的世界只有一秒光亮，我也要朝有光的方向奔去。

　　這應該是我活了二十九年過得最繽紛的日子，兩天來我時常沉浸在永晴的吻，感受之前從沒辦法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滋味。我們幾乎足不出戶，除了用餐，只在附近牽手散步。在家時她會偎在我身邊，欣賞她想看的戲劇，我則拿本書安靜閱讀陪著她。這時候她不會吻我，看戲很入迷，又被封閉的感覺恰好也能讓我平靜。

　　以往若有吵雜聲會讓我無法專心閱讀，現在卻覺得這些吵雜讓我安定，或許是永晴的體溫與心跳所致。這該怎麼形容，好像站在黑白的分界線，又或是清醒與沉睡的交替。像拔河、像天秤，隨時會失去又似乎能抓住。我的感覺就這麼一開一關。

　　吃過飯後，我們去樓下庭園散步，越走越遠，甚而在社區繞起圈來，但一點也不覺得累。永晴說得多，話題也很雜，沒說到的卻是曾答應過我有關於她的一切。我突然發現她像拼圖，只能拼湊她說的話，去適應這個人。比方她會告訴我前陣子去哪幾處景點旅遊，然後我推測她是愛玩的；又或者她會告訴我，朋友分享過哪些好玩好笑的事，我也推測她人緣好。卻沒有告訴我，四個月零三天，她基於什麼理由回到我這個幾乎快要遺忘的人身邊。

　　我突然不走了，牽著我的永晴不由得也停下腳步，睜大眼瞧我。我低頭沒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賴在原處不動，永晴驀然笑出聲，貼近我，讓我吻了許久。我的感覺活過來，但發現更說不出口。四個月零三天，我付出這麼長的代價，說了光可能就滅了。

　　永晴輕嘆，拉著我來一旁長椅坐下，習慣性又將頭靠在我肩膀，卻手指著天空：「葉辰，那顆是不是北極星？」

　　我仍然拒絕機構的好意，不再安排任何對象，他們似乎也不敢強烈逼迫，怕得到反效果，說幾句關心就讓我離開。在大樓下，我巧遇宇馨，原來機構已幫她挑出對象，她是來此與安排好的人見面。我對她說幾句恭喜，她已聽聞我的事，勸我不要固執，希望我好好想清楚未來的人生，我點頭當是聽進去，與她道別。

　　那晚的女人，我心中喚她為「光」，失去光已三個月。

　　照例晚上七點五分出現在酒館，我也照例九點二十分離開酒館，回到家恰好十點，正負不超過五分鐘。然後我會花十分鐘沐浴，五十分鐘看書，十一點準時上床，這是尋常日程，去酒吧跟去運動耗費一樣，沒有額外去處我就直接返家。這是機構自小就對無愛者的訓練，讓我們從身體記熟生活中接觸的一切，如遇突發事件，我們接受的刺激會比較大，能說出的感覺會比平時清晰。他們規定我們遇到突發事件，盡快記錄當時的感覺，將事件回傳機構。

　　☀第一次，我體會到眼神交會的感覺，是證明我靈魂存在的唯一。

　　我沒聽懷明的話，依然去機構辦理註銷，手續很簡單，困難的是面對衛服人員冗長的關心、勸導。註銷的例子不是沒發生過，但少之又少，無愛者很少會放棄安排，會註銷不是因為亡故，就是得到普通人僅少的機會願意與無愛者攜手走入婚姻。可是面對我這種無端註銷且毫無原因不願繼續接受安排的人，他們費了很大心思想打消我的念頭。

　　我父母難得聯繫關心，可是他們表達不出多少疑惑或不滿，只能再次強調機構想表明的立場。機構安排我三個月再回去一趟，這段時間他們希望我好好想一想。

　　到公司後，我與宇馨聯繫，請她中午抽出時間見個面。半小時後她才回應，原文約莫是，我突如其來的邀約打亂她的工作日程，請我以後不要再草率，不過還是答應赴邀。我選定她公司附近的一間餐廳，提早五分鐘到，沒多久宇馨出現。我們先行點餐，安安靜靜吃飯，照舊等冷飲上了後才開始說話。因為比預定時間提早見面，她能說的不多，說了幾件單調的事。

　　「好，換你說吧。」我回神，望著她已準備當聆聽者，我也開口：「宇馨，我們結束交往吧。」

　　宇馨安靜幾秒，神情幾乎沒有變化：「說說看理由。」

　　我點頭，聽她的話不先接吻，只是親吻撫摸她的身體。隱約我感覺有些不同，親吻她的身體竟讓我有些興致，之前因為沒有感覺，我從不浪費在這上面，慢慢地我親出滋味來，自己也起了反應。直到我已按捺不住，有種渴望，於是進入。跟之前雖然差不多，可是不太一樣，哪裡不一樣我仍覺得模糊，跟以往一樣感覺被壓制，但是我比之前分外想去挖掘。

　　我想仔細感覺哪裡不同，所以緩慢探索，在這時卻聽見她的呻吟，讓我心頭重重敲了幾下，我不由得加快動作，想看到她更多表情。我終於俯身吻著她，她唇裡散出的香甜直接傳達到下半身，不只是開心，所有感覺十分充盈，不再單調了。我將她整身環緊，她的每一吋肌膚我都不想放過，也再不願離開她的唇。第一次嚐到這種性愛，讓我激動顫抖，她熱情的回應，讓我知道自己正在征服她，也或許是我被她征服。

　　「我喜歡妳。」強烈的愉悅感讓我雀躍，也不知道為何會對她說這句話，或許是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