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對於世界而言，我只是一個人，對於我而言，她是我的世界。

　　返家已是凌晨，屋內很安靜，於是我放輕聲響。臥室卻透出光亮，我輕輕打開門，永晴半臥著床已是熟睡，料想是等我返家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小心將她安置好，匆匆沐浴漱洗，才躺來她身邊。摸著永晴的睡臉，我突然希望能回到初時該有多好，就獨享她的吻，不要再跟全世界分享，她就不會因為我陷入險境。

　　我淺淺吻上永晴的唇，永晴低喃一聲，雙手勾了我脖子，睡意迷濛：「回來啦？」

　　在警局，我默默看著徐海一副茫然又氣惱的臉，包括他跳針似的不斷詢問，我為何傻傻放走馬修。我無話可說，永晴如果是個謎，馬修就像個致命的吸引，我知道這麼形容很奇怪，在於我對他並沒有抱持任何一點想法。對於他的吸引，或許來自馬修本身也是無愛者，他有我渴望被治癒後的模樣。

　　在永晴與我會合前，我請懷明找個藉口安撫她自行返家，永晴很懂事，沒多問。隨後懷明陪我一道上警局，他似乎對徐海不耐煩的態度感到氣憤，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逐漸大聲激辯。

　　徐海壓抑怒火，刻意語氣平靜：「我不是怪葉先生的意思，但明知道馬修這麼難追蹤，他既然出現，你們就該盡快發出警示，有什麼話可以等我們逮到人再問。」

　　「我已經沒什麼東西值得你奪去，你要感慨也好，恕我不奉陪。」

　　「如果還有呢？」馬修嘴角一笑，我愣了愣，想到永晴，立即鄭重駁斥：「我不懂你說什麼，是不是要我手頭上所有研究都交給你，你才會甘心？」

　　馬修突如其來按著我的手，我瞪大眼，想抽回，他反緊緊抓牢，微笑道：「我生命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是我的啟蒙恩師，因為他我走入這領域，也接觸中文，每次來臺灣就會讓我分外思念他。我也不知道自己這份感情到底算什麼，每次看見東方面孔，我都冀望能看見一絲絲相似恩師的神態。」

　　☀人會因順利而安逸，繼而自認無所不能，波濤四濺時才驚覺，身旁不是安寧，只是忽視。

　　幾個月來的安寧，讓我逐漸放下不安。周五，永晴突然發來信息，說道下課後要跟新認識的同學去逛街，我沒異議，只叮囑她外出注意安全。下班後，想著永晴既然沒準備晚餐，不妨去懷明那兒一趟，我也可以順道填飽肚子。懷明為我料理幾道小菜，待吃飽後，才替我斟上酒。

　　懷明笑道：「黏人精現在幾乎都不陪你來這兒，你們的感情越來越淡了是不是？這就是太早同居的壞處。」

　　為了周日的約會，我提早一天請懷明帶我去選購禮物，懷明呵呵笑著，說我終於也到了這一天，總算能見識普通人去見家長的禮俗了。我明白他的意思，無愛者透過機構安排繼而交往，只要條件允合，雙方家長沒什麼同不同意的爭端。所以懷明似乎看來才像當事人，一整日不斷在我耳邊嘮叨，告誡我該怎麼跟長輩說話，尤其逼我就算沒感覺臉上一定要擺滿笑容。

　　我聽進去了，只是也察覺永晴這幾日臉上沒什麼笑容。我是不是不該提出這個要求？

　　永晴爸媽就住在台北，是棟五十幾層樓的大廈，從外觀看就非常氣派。一路上永晴偶而會安撫我不必緊張，自己卻神色不定，握著我的手已經出汗。我沒什麼感覺，更遑論緊張，只是有些在意永晴的反應。待進家門後，我記得懷明的叮囑，努力維持笑容，雙手奉上禮物。永晴媽媽接過，熱情招呼我們進門，我很快瞧幾眼，一百多坪的房子，看得出生活過得寬裕。

　　☀當感覺不再簡單，這時才會意識，自己也不再單純。

　　那起爆炸案後，幾個月來風平浪靜，我暗暗心安，這應當說明馬修信了那份偽造資料，此刻也許正如火如荼進行研究，我能得到多少充裕時間卻還拿捏不準。為了這起案件，美國MRO機構與FBI前來了解來龍去脈，與我警方協力配合，當時偵辦我被脅持案的徐海警官負責說明。我不意外得再去警局配合協助調查，甚至發現徐海為這兩起案件攪得心煩。

　　警方沒有一點線索，沒有爆炸物，沒有信息來源，他們懷疑馬修的團夥有更先進的駭客技術，才能控制大樓內的安保與信息波繼而發出假警報，更別提他們如何懂得搧動人心。MRO人員對這駭客技術感到極有興致，問得鉅細靡遺，卻無法提供我方有利的訊息。換言之，與馬修及厄爾同名同姓之人在美國多不勝數，他們所提供的資料沒一個是正確的，包括機構並沒有這兩名人員。

　　隔日一早廖世昌再度前來，院方表示我的情況無礙，他隨即替我辦理出院。我讓懷明不用趕來，安心在家休息，幾小時過去，我與永晴離開醫院。途中吃過午飯，我盤算這件事仍得向室長說明，永晴聽了立即調整行駛路徑，載著我前去機構。昨日的事讓我無法安心留下永晴在車內，幫她申請進入核准證明，帶她上樓。我沒讓她進入研究室，只讓她在廳間坐著等候。

　　同事見我返回，各個神情有些異樣，群彥知悉後趕來，忙問：「既然出院幹嘛不回家休息？室長明白你的狀況，早替你申請幾天假了。」

　　「我知道，室長有通知我，我只是回來向他說明。」

　　☀我愛妳不是因為妳是誰，而是我在妳面前可以是誰。

　　醫護車立即趕來，上車時醫護人員連忙替我施打藥劑，短短幾秒我就不醒人事。當我睜開眼，幾張臉出現在眼前，唯獨沒有永晴。我急著想起身，廖世昌按下我的肩膀，讓我躺回床，忙道：「你比預估時間還早甦醒，可見你的精神受到極大傷害，藥劑效用提早散去。葉辰，你的情況還需要觀察，別忙著下床，我幫你把床調高一點就行。」說著，靠著床我已半臥。

　　「永晴......」

　　永晴開學後如我所想，為繁重的課業忙碌，爭取時間盡快趕上進度，無可避免，我充當老師的次數更多了。永晴雖然有心理準備投入醫藥研究不是門輕鬆的課程，但望著眼花撩亂的化學式，一堆病理術語，以及一堂堂惱人的實驗，我回到家免不了會望見她怔然苦惱，抬頭看我時又是一雙水汪汪。

　　我總低笑，這段日子來暫擱閱讀的嗜好，不厭其煩指導，用淺顯易懂的話幫助她快速吸收。原以為永晴會發牢騷，待聽見她要以馬庫斯氏症做為研究論文，我就知道她比我想像得更堅定。

　　「聽說你搬到臺北，怎麼新居落成也不跟我們說一聲，什麼時候搬的？這麼見外不找我們幫忙，我們也能送個喬遷之禮去啊。」我抬開望著顯微鏡的雙眼，看向門邊，群彥擺出生氣的嘴臉走來，在我桌上擱下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喏，我們合資買的，恭賀你搬新家。我們已訂了餐廳，別說壓榨你，今晚我們包了，你帶你女友安心出席順道讓我們見見。」群彥很快轉換笑容。

　　☀一顆石子投入鏡面湖水，漣漪層層渲染，又從岸邊波動回來，激起無數漣漪。我該不該投這顆石子，在自以為能恢復當初。

　　隨著轉系考逐日逼近，永晴的情緒也越發緊繃。有次她望著我久久不說話，我從書中回神轉頭揣測她的神情，見她驀然掉淚，望傻了我，聽她斷斷續續啜泣，大意是說，她腦袋沒我好，幾個月的時間怎麼來得及。這類話無限循環，那天我哄了許久，唯一沒哄出口的是勸她放棄。又或者她突然會在家中尖叫，隨後楚楚可憐看著我，我也只能勸她放輕鬆。

　　其實她的人生想怎麼走，我並不干涉，只要她每一天過得沒有遺憾。如我遇到永晴那一秒開始，時時刻刻都不想遺憾。

　　隔日上班，一股不安寧排解不去，有些坐立不安，我該怎麼掩蓋永晴的報告。思索半晌，我決定開通原先的研究編碼，TW-MDHI-0199-TPEAD1254，馬修念茲在茲的這份檔案，我只能賭他還不知道這份資料的真偽。

　　然後我搜尋過往實驗失敗未竟完成的報告，逐一將研究結果植入在那份檔案中，不斷地審視。檔案看來必須要真，至少不是看幾眼就能分辨，得讓馬修二人自以為得手歡欣離去。

　　我從中再添加幾筆真實，比方永晴的唾液變化驗證分析，卻不鍵入那條生物化學式，這樣至少能再延長對方驗證、實驗的時間。我估計就算對方用最快速度研究發現真相至少也要幾年，能為我爭取一些時間，不受打擾專注研究永晴的報告，盡快得出成果。花了兩個小時，我將這份編碼TW-MDHI-0199-TPEAD1254的資料慎重收在檔案室，升級更高一層的安全級別，應當更能讓他們相信幾分。

　　我們接連去看過幾回房子，直到懷明最後一次陪伴，代我跟警衛周旋，屋子終於塵埃落定。八十多坪的房子，我盤算隔出四間房，一間工作室，一間書房，其餘兩間是臥室。懷明是這裡的住戶，警衛沒法子舌燦蓮花，代我幾次與他們討價還價，總算以合理的的價位買下，我與永晴相視一笑。但房子的瑣碎還沒完成，這些天來我不僅得託人將自己的房子脫售，找銀行助貸，更得找到信譽優良的設計公司裝潢，幸而都有懷明幫我一道處理。

　　永晴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大概是不好意思在這點上沒能與我一道分擔，我要她別多心，做好本分最重要。日復一日忙碌，永晴突然收到連繫，警局那兒表示那起車禍應當有了眉目，趁下班我帶著永晴趕去大安分局的交通科。

　　「你們總算來了，其他車主我都已詳細解釋過，車子的賠償事宜會由交通局與你們的保險公司協商。」

　　☀所有生物離不開三要素，失去了無法存活。水、空氣、陽光，我感覺自己存活著，在心死絕之前終於擁有一片光，我唯一抓不住的陽光。

　　朦朧間，感覺暖人的氣息覆在嘴上，斷斷續續、緊湊輕柔，直到一股濕潤探入唇裡，芳馨乍然湧進。我順勢抱著那副輕壓在我身上的柔軟身軀，閉著眼享受，直到心滿意足睜開。永晴微笑看我，我眷戀地摸著她的臉。

　　「什麼時候起床的？」我瞧她幾眼，整身都已著裝好。

　　永晴笑道：「半小時前，才剛陪伯母煮好早餐。你回家後似乎很放鬆，睡得好沉，平時都是你喊我。」

　　「是嗎？還跟我媽一起弄早餐了。」

　　隔日一早我們搭車過去，約莫半小時抵達內環，下車我們改搭公軌車，十五分鐘左右到了宅區。永晴似乎有點緊張，走在路上我心中已嘆，這裡果然比較落後，隨處仍見髒亂，甚至途經幾處地方有些陰暗。白天來都尚且如此，我無法想像永晴晚上回來怎麼走這段路。我緊牽著她，十分鐘後總算來到她家，周遭一看倒還寬闊，就是附近居民瞧來不甚友善，或許是因為從沒見過我。

　　大樓還算明亮，可是沒有警衛，令人無法安心，現今已很難找到沒有警衛的住宅，我懷疑這裡恐怕連保全安設都沒有。我們很快搭電梯，我微微皺眉，永晴住在十二樓，還是最高樓層，這棟大樓還真矮，不知道屋齡多老了。

　　待來到家門前，永晴低頭輸入密碼，我又皺眉。用密碼作為門鑰是多少年前的東西了，如果沒來這一趟，我還真沒機會見識這舊時代的產物。現今早就沒有房卡、密碼，甚至古老的鑰匙來作門鑰，什麼指紋辨別、眼珠掃瞄，在現今看根本令人啼笑皆非，有例可證，這些一點也不安全。

　　☀我會形容她是株紫藤，依附、纏繞，沉浸著我用滿滿醉人的愛，一同呼吸，依靠著生存。

　　我微笑瞧著永晴大快朵頤，將幾盤菜挪近她一些，懷明望著猛搖頭，斥她吃相不像個女孩，卻掩不住自己高興的神色。我吃完一碗就罷口，有一搭沒一搭跟工作中的懷明說話，永晴腮幫鼓得脹脹的，沒法一嘴二用，眼神卻洩漏她正用力聽我們說話。我望著永晴的吃相笑出聲，隨手抽來餐帕，將她的下巴抬了，擦淨她嘴邊的油膩還有飯粒。

　　懷明伸手接過使用的餐帕，頭也不回扔進洗滌筒，連嘖了幾聲：「吃相跟小孩子沒兩樣。」

　　我躊躇該不該走出去，卻聽見她朋友說道：「拜託，二十九歲的老男人，而且還是無愛者，妳在想什麼？是看他長得帥吧。」

　　我第一次見到永晴嚴肅的臉，我見過她生氣、淚眼汪汪、正經八百，但頭一次見到永晴有著成熟女人的神色：「他是長得帥，妳們羨慕還是嫉妒？他的帥就跟他的心一樣，我喜歡他的心。」

　　「永晴，我們是為妳好，交往一陣子就算了，難道妳以為能跟他繼續走下去嗎？先不說你們差了十歲，是無愛者，說白的根本就是神經病，長得多帥都沒用。用來上床還沒什麼，不過聽說跟他們接吻很危險。況且他的反應好像很慢，都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我們說的話。」

　　警察正和幾名車主排解車禍事宜，派來的人已到，卻不見永晴爸媽出現，我幫著永晴一道處理。不過警方還沒查出車禍如何發生，司機現在也下落不明，要等找到結果出來才能判定。

　　這種情況幾乎極少發生，因為車輛在固定軌道行駛，要進入軌道，後方車輛會被軌道強制車速，別說維持剛才的車速，就是想加速也沒辦法，以便讓車輛中途駛入。現今沒有超車、迴車這類狀況發生，據說兩百年前車禍事件頻傳，就因行駛時司機隨心所欲。尤其當醫護車、救援車這類緊急事件車輛發動，警示發出，軌道早已強制空出車軌，讓這類車輛率先使用。

　　紅綠燈成為歷史，摩托車已不再生產，行人無法跨越馬路，地下道緊密地就像張網一樣。我無法想像以前的人怎敢跨越馬路，現今車輛緊連著，據測試每三秒就閃過一輛車，沒人敢拿命冒險。早在百年前，各國陸續採用定軌方式，車輛一旦發動，即刻會連結軌道。

　　☀貼近，在每一次攜手面對阻礙時。

　　到了公司，我將一袋早餐放在群彥的桌上，同事幾年，我多少知道他有時會不吃早餐，全看他來得遲不遲。昨晚群彥被迷昏，說到底是被我牽累，我還沒學會怎麼表達歉意，只知道說對不起三個字，是永晴建議可以這樣討好，行動有時比語言更容易軟化人心。正想離開，群彥恰好開門進來，他望見桌上那份早餐，我也望見他手上拎的食物。

　　「不會吧，你專程買給我吃？」群彥走近辦公桌，笑出了聲，晃晃自己手上的食物：「可是我也買了。」

　　「發生這種事你一定還沒時間吃飯吧，先去洗澡，我幫你做個炒飯。」永晴想離開懷抱，但我一隻手仍實實抱牢，另一隻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先讓我吻妳，有些感覺逼著我想宣洩，壓在心口了，悶不透氣。」

　　永晴望著我幾秒，拉著我過來沙發坐下，溫柔吻著我。我沒如往昔細細品味她的吻，不到一分鐘就離開，仍輕輕與她鼻碰鼻，她的呼吸暖暖噴在我臉上，安靜沒追問。

　　我仍閉著眼，太多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出來，我有些後悔這時去感覺，這是第一次如此抗拒。永晴索性抱著我，輕輕搖晃身體，當我是孩子在哄。幾分鐘過去，我覺得自己慢慢在恢復，再度移來永晴的臉親吻。

　　徐海在一旁扠著腰，等著警局技術最先進的破譯高手設法進入馬修二人的資訊。我們目前能看到的仍只有片面簡單的資料，名字、國籍，幾分鐘過去，進展取得一些，任職機構真是MRO，兩人職銜皆是生物化學資深研發人員。

　　我暗暗不解，馬修表示自己被治癒，這麼說MRO已暗中研發新式藥劑，但藥劑研發尤其是馬庫斯氏症這類棘手傳染病，沒有十年以上辦不到的。MRO有什麼理由不公布研究成果，甚至不願藥劑上市？

　　我手腳突然一陣冰冷，是因為利益？諾維新藥劑一旦被取代，而最大藥劑供應商就是美國，徹底治癒無愛者後，美國就再也獲得不到利益，於是寧可使用諾維新藥劑供無愛者月月注射。佔全球比例兩成的無愛者每年讓美國獲得多少報償啊，為私慾而隱瞞一點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