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幾天後，當我踏進會議室立即察覺不對勁，這不是例行會議嗎？怎麼無端湧了這麼多人進來。每個見我都帶著奇怪的眼神，似笑非笑，甚至連艾倫也來了。我狐疑望著翊安，翊安暗暗朝我聳肩，似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艾倫大手一揮，很快許多人入席，沒位置就直接站在後頭。艾倫站起身清清喉嚨，神色嚴肅：「今天很多人都到了，我就開門見山。老實說我非常不滿意，我們做廣告的無非就是絞盡腦汁為客戶做出最精采的一刻，但是，我無法容忍在座的各位漠視自己最重要的時刻，這簡直有辱自己的專業，同時也沒將我們這些並肩作戰的戰友放在眼裡。」

　　艾倫說畢，緊緊盯著我，我大為一愕，倉皇想著自己這段日子出了什麼差錯。

　　「Michelle，」艾倫比著我，動動手掌，示意我站起來。我懷著不安站了，急急望向翊安求助，他卻愁了臉默默搖頭，「就請妳跟大家解釋，為什麼Ian大費周章跟妳求婚，我們卻不能見證你們美好的一刻？」

　　「我、我……因為我、我……」我腦中一空又口吃了，不少人笑了，艾倫也忍不住笑出聲，對眾人朗聲，「你們想不想也親眼見證？」

　　「想！」不少人開始鼓掌，也有人吹口哨。

　　會議室很快暗了，牆上已經印出畫面，是翊安那晚向我求婚的情景，完全剪輯完畢。大家安靜看著翊安說完那席話，直到我點頭答應，包括伯達最後要求加錄的那一段，眾人歡呼聲與掌聲不斷響起。翊安不知何時來到我身旁，摟著我的肩一道瞧，畫面到了我們用餐那時就中斷，會議室亮了。

　　這還沒完，有人推進了蛋糕與紅酒，不斷向我們蠱惑：「接吻，接吻。」翊安應觀眾要求，真的將我身子扳正，用力吻了。口哨聲又此起彼落，離開翊安，我還有些恍恍惚惚。

　　「怎麼樣，我錄得不錯吧。」伯達端來兩杯酒遞給我們，和倩宜一塊朝我們敬酒。

　　「你怎麼還弄這麼大的場面？」我紅著臉質問翊安。

　　「妳也知道Allen這個人人來瘋，我才跟他提了一句，他就說他也要給妳驚喜，效果不錯吧。」翊安摟著我笑。

　　詹姆士此刻朝我們走來，輕輕和我們碰酒杯，先行啜了一口，突如其來勾著翊安的脖子，哈哈大笑幾聲，連翊安也難得露出驚詫：「你這小子動作挺快的嘛，這麼怕Michelle被人追走是不是？你讓他們那些人以後可怎麼辦，完全沒動力了。」

　　「怎麼樣，我就是有能耐這麼快就讓Michelle點頭，以後你的眼睛看牆壁去。」翊安沒放過譏諷，大夥忍不住笑了。

　　「恭喜你們，」艾倫朝我們走近，「能攜手走向未來很不容易，你們一定要記著當初為彼此許下的誓言，不管會遇到什麼，都要齊心邁過。來，大家為準新人祝賀一杯吧。」

　　艾倫一聲吆喝，大夥全朝我們舉杯，紛紛仰頭喝了。會議室笑語不斷，我和翊安也不停應付前來恭喜的同事。

　　「你老實告訴我，還有沒有藏著讓我驚嚇的東西？」我忍不住私下問了。

　　「怎麼說驚嚇啊，明明是驚喜。」翊安嗤地一聲笑了。

　　「可我真的嚇到了嘛。」

　　「沒有了，安心吧。」翊安捏捏我的鼻子，仍是笑，「倒是今晚去見我爸媽，不會嚇到吧？」

　　「呃，你跟他們提過我多少？」我不安地揉著手。

　　「之前沒怎麼提，不過我弟有提派對那天，我帶一個女人回家，我爸媽高興得要死，一直追問我，我就等今晚給他們驚喜。我跟他們說會帶一個我很愛很愛的女人回來，我媽在電話那端高興地都叫了，還讓我們下班盡快回去。」翊安溫柔瞧著我，「放心，我敢保證我爸媽一定會喜歡妳，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他們的眼光。」

　　「我會盡力表現的。」我點頭笑了。



　　拜訪前，我們先繞去百貨公司買些禮物，雖然翊安頻頻說用不著，但我怎能這麼不懂禮貌，仍堅持要準備禮物才敢隨他回家。只是選長輩的禮物真是太難了，選錯的話，第一印象當場扣分，可如果為了怕選錯而不準備，我只有零分了。翊安不止一次說了他爸媽完全不缺任何東西，但面對我想討好的心思，他當然得充當軍師。

　　「這樣吧，我爸喜歡喝紅酒，我知道他愛喝什麼，這個我決定就好。」

　　「那你母親呢？」我急切詢問。

　　「我母親啊……」翊安微微皺眉，正經思索，「說真的，我媽缺什麼喜歡什麼，我爸老早就會買齊，根本不用煩惱。我父親是疼女人的典範，我連他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還好我爸是上一輩的，如果我遇上的是我父親這種情敵，嘖嘖……」翊安已經搖頭。

　　「你嘖什麼啊，我是問要選給你母親的禮物，你想到那裡去做什麼？」我瞪大眼，沒好氣。

　　翊安笑了幾聲：「我擔心我爸疼媳婦，會讓妳以後對我埋怨，說什麼我比不上我爸，我會嘔死的。」

　　「你不覺得與其擔心這個，不如先擔心你父母會不會喜歡我比較實際嗎？」真想巴他的頭。

　　「真的很難想啦，直接問我媽還比較快。」翊安說著已經掏出手機，我慌張拉住他，不顧一旁人來人往，「哪有人問這種問題啦，這樣你母親會覺得我一點誠意都沒有吔。」

　　「不會啦，想太多。」翊安反抓我的手，不顧我在一旁驚慌失措，早和那端通起話來，「媽，我女朋友說要買禮物送給妳，妳有沒有缺什麼？我實在想不出來了，不買回去我回不了家。」我登時覺得自己的將來黯淡無光，這輩子大概再也看不到未來婆婆的好臉色。

　　等翊安說完電話，我傻站在原處，想著自己可以直接打道回府，因為我的表現是負一百分，再也沒有熬出頭的一天。翊安笑嘻嘻看著我，大概發現我成了行屍走肉，連忙捧起我的臉，「不用這麼害怕，我媽說根本不需要，還說只要妳來就是最好的禮物，叫我們快點回家，妳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就等著妳來。」

　　我完全擠不出笑，埋怨看著他：「真的被你氣死了。」

　　「妳不覺得與其擔心這個，不如先擔心妳未來老公肚子餓不餓比較實際嗎？」

　　「你父母如果不喜歡我，我哪來的未來老公啊？」我忍不住叫了。

　　翊安大笑幾聲，隨即在我唇上親了親，輕聲細語安撫：「好啦，知道妳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這樣好不好，長輩的禮物就用妳最拿手的去討好，明天我們去買菜，妳煮一頓給我爸媽吃，他們一定會很開心。妳的手藝一定能收服我爸媽刁鑽的嘴，而且我爸會煮菜，雖然手藝比不上妳，但他要是知道我有一個這麼會煮菜的老婆，肯定會幫我加倍疼妳。」

　　是啊，能用最拿手的去討好長輩，不僅有信心也比較萬無一失，想著我輕輕點頭。不過為保萬一，我們還是買了瓶紅酒，也替他母親買了護膚品，是翊安在他母親梳妝台見過的牌子，應當還能送出手。我們隨後到超市去，也替他弟弟買些零嘴還有保健食品，我總算稍微安心。

　　排隊結帳時，翊安已迫不及待摟著我，在我臉頰吻了幾下：「我覺得好開心，總算一步步照我希望的去走了，真恨不得明天就舉辦婚禮。」

　　「容容，不如我們先去註冊吧，這樣我會更安心。」翊安突然一臉正經，我忍不住笑了，推開他的腦袋，「有這麼急嗎？安心什麼，我又不會消失。」

　　「但我老覺得妳會消失……」翊安又湊過臉來，旁邊明明都是人，他完全視若無睹，摟緊我就想親。我慌張想推開他的臉，但推不掉他湊過來的嘴，「翊安，等一下、等一下啦……」來不及了，他覺得吻夠了，才滿足離開。

　　「翊安。」我輕聲，翊安一臉開心看著我，等著聽我說什麼，望著他我已不由得嘆了，眼睛朝旁邊示意，「下次如果你要吻我的時候，能不能先看場合？」

　　翊安一張臉似乎終於清醒，緩緩轉過頭去，收銀員張大嘴看著我們，後頭的人龍也在騷動，不斷有人探頭張望，想知道前頭到底為什麼阻塞吧。翊安舉掌頻頻朝後頭致歉，微微笑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低頭忍著笑，已見翊安一臉尷尬，朝收銀員說話，「總共多少錢？」

　　上了車，我再也憋不住，連連笑了好久，翊安斜著眼看我：「妳該早點提醒，讓我丟臉。」

　　「提醒有用嗎？攔都攔不住，你這個大色狼。」我抬起下巴抗議，「而且丟臉的又不只你，我也丟臉了。」

　　「誰讓妳的嘴這麼好親，我親不膩，我就對妳色了怎麼樣？」翊安又把我抓了過去。

　　「你再親，那就不用去你家了啦。」我著急阻止。

　　「再一次就好。」



　　再度回到那個讓我幾乎想逃的地方，每踏一步，就會提醒我跟翊安的差距有多遠，我一點都無法樂觀，麻雀要變鳳凰這種美夢實在太遙不可及。他父母再怎麼開通，應當多少還存著門當戶對的觀念，千辛萬苦養育翊安到這麼大，怎會接受一個寒酸家世的媳婦。

　　「翊安，你父母以前沒幫你安排過相親嗎？」

　　「沒有啊，怎麼問這個？」翊安專注開車，不免還是疑惑看我一眼，我低著頭，「那你跟他們提過我一些背景嗎？」

　　「有啊，說妳很會煮菜，又長得漂亮，還很孝順，最重要的是真心愛著我。」我聽了有些失望，這麼說，翊安也沒敢提我的家世，翊安突然牽來我的手，「我還說妳跟妳母親相依為命，但妳很上進，不僅是獨當一面的主管，還讓妳母親過上好日子。我媽聽了很高興，說妳是個難得的女孩，不過我沒提妳父親，大致只說了這些，滿足一下他們的追問。妳是不是就想問這個，怕我爸媽會嫌棄妳的家境？」我沒說話。

　　「容容，我母親也曾過過苦日子，所以她明白。我相信她會喜歡妳，所以不要再擔心了，好不好？」

　　翊安朝我笑了，我安心點頭。一會兒上了電梯，翊安緊牽著我，像是給我勇氣。越近他家我越緊張，不一會兒聽見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看，我手中的袋子莫名被人搶了，我正吃驚，就見翊安兩個弟弟邊後退邊朝我們猛笑。

　　「大──嫂。」兩兄弟異口同聲，翊安舉手正要敲他們一記，他們已機伶閃開，翊德率先叫了，「哥，在大嫂面前給我們留點面子好不好？」

　　「那不會說一聲嗎？就這樣搶走東西，誰教的讓你們當土匪。」翊安瞪大眼，原來連他手上的袋子也被搶走了。

　　「想看看大嫂買什麼給我們啊。」翊正說著，已掀開袋子翻了又翻，翊安伸手又要敲，兩兄弟見狀匆匆往後跑了，不一會兒就見他們奔進屋中，「爸，大哥帶女朋友回來了，禮物在這裡，哈哈。」

　　我笑出聲，那是翊德爽朗的叫聲，翊安搖搖頭：「待會進去再好好修理他們。」

　　終於要踏進家門，我深深吸了口氣，手已緊緊握著翊安，鼓足勇氣進屋。門前已有幾人站了，包括翊安的兩個弟弟，和一個中年樣貌的男人。

　　「爸，這位是我女朋友，杜容夏。」翊安說得開心，隨即轉頭朝我介紹，「容容，這位是我父親……容容，容容？」

　　那一秒，我才知道什麼是詛咒。

　　我望著面前那個與我有血緣的父親，像是從頭到腳被浸在冰冷的水裡，渾身不禁打顫，爸也帶著吃驚的神色瞧我，許久沒說一句話。直到翊安喊醒我，我才回神，頓時肚裡感到翻攪，一陣噁心。我的天，翊安是爸的兒子，他是爸的兒子，不可能，這種事怎麼可以發生在我身上。我感覺喉嚨被人緊緊扼了無法呼吸，我跟翊安……

　　「翊安，我跟你，可是我們已經……」我轉頭望著翊安，又一陣噁心，忍不住驚惶推開他，往後退了幾步。我快要瘋了，老天怎麼可以這樣捉弄我，這不容於世啊，太殘忍了。

　　翊安匆忙抓回我追問：「容容，妳怎麼了？」

　　「是繼子，繼子！」爸急忙說了，似乎已經明白我的話。像是胸中急速湧進空氣，我頓時用力呼吸，是繼子，對，翊安姓方不姓余。聽見爸這麼說，翊安急急轉頭望著爸，一瞬間似乎也明白，「不可能，難道容容的父親就是爸？」

　　「你們幹嘛都站在門口，安安帶女友回來了嗎？」突然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不禁朝她望去，那女人果真就是徐慕蘭。一望見我，徐慕蘭頓時驚呼一聲，捂著心口，慘白了臉，「容夏……」翊安震了震，握我的手更緊。

　　我望著這間窗明几淨的家，裝潢秀雅的佈置，溫柔的母親，開明的父親，還有兩個活潑的弟弟──也是我的親弟弟，頓時再做不出任何表情。這原本該是我的人生，我幸福美滿的家。突然間似乎有一種感覺從我心臟隨著血液蔓延出去，緩緩流過全身，血全都髒了，那是恨。我不禁軟了，沒力氣再站，翊安匆匆扶著我，我不知道該用什麼面目看他。

　　「你們兄弟給我進房去！」翊安突如其來大吼，翊正和翊德聽了一震，很快離開。翊安的舉止讓徐慕蘭又驚呼一聲，抓著父親的手，爸沒說話，但我感覺他正憤怒瞧著我。翊安緊緊環著我的腰，我當下已經失神，翊安顫抖的怒火也傳到我身上。

　　「安安，你冷靜點，先聽我說……」爸試圖安撫。

　　「要說什麼，瞞了二十年，不得已現在才告訴我，你是拋妻棄子才結的婚嗎？媽，連妳也騙我，因為妳沒臉承認自己破壞別人家庭是不是？」翊安大罵，徐慕蘭捂著嘴完全不敢看我們一眼。翊安吐出好長一口氣，隻手握拳撐在額頭上，一張臉因真相而扭曲，不斷喘著氣，「原來就是爸，幾次打我心愛的女人，為什麼偏偏是爸……」

　　「安安，我跟杜家的事不是你一時就能了解，但我必須告訴你，任何女人都行，只有容容不行。」我愕然抬臉望著爸，一股冰冷瞬間罩在全身。我掙開翊安，扭頭就走，翊安急忙抓住我手臂，「容容，妳別走。」

　　「原來我們的人生真的交換了。」我冷絕的語氣像是吐出寒霜。

　　翊安怔然鬆手，我奪門而逃，再待一秒我不知會是什麼面貌。很快身後傳來腳步聲，一隻手用力拉回我，翊安重重呼吸，雙眼已紅，「容容，妳先別走，別走！妳先冷靜，我們……」

　　「我們結束了。方翊安，我跟你永遠不可能！」

　　我絕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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