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賓客這些都確定了吧,我們這裡還有沒有遺漏?」我寫好名單給媽過目,媽仔細瞧著,「差不多了,我們這裡沒什麼親戚,遠房的又沒交集,不用隨便請。安安那裡親戚多,有方家也有……你爸那裡的親戚,反正多給男方幾張桌子。」我點頭,沒多嘴。
「結婚就是累,就算仔細籌備還是會有層出不窮的問題。」媽雖然這樣說,但神情看來欣喜,「安安在大安區那間房子也快裝修好了,過幾天還得收拾東西搬家,所有事都擠在一塊啊。如果搬過去,這間房子又該怎麼辦,要賣掉嗎?」
「翊安說不用,能租就租出去,現在這裡捷運線已經通車,他說看看房價如何再打算。」
那次之後已過了一個月,父親那裡果然沒有任何動作,翊安輕描淡寫表示,他父母完全沒有跟他聯繫,只有兩個弟弟抽空會來電詢問哥哥的近況,順道透露「風聲」。明白說,男方那裡一點辦喜事的打算都沒有,氣氛降到冰點,尤其每當浩明前去與父親調解,遽聞當天翊安父母定會關門爭執。至於爭執什麼,徐慕蘭畢竟疼愛兒子,聽說多次勸父親退讓,夫妻倆的感情似乎也出現裂痕。
翊安仍定期返家,父親從初時大罵大嚷轟他出門,到現今索性進房不見,連一句話都不肯說。每當見翊安壓抑悽苦回來,強顏歡笑,不想讓我擔心,我心中反而更覺愧歉。
「媽,如果翊安爸媽不出席怎麼辦,他會失望的。我不要緊,但翊安起碼該得到他爸媽的祝福。」我垂眼唉聲嘆氣,媽拍拍我的腦袋,鼻下也嘆出口氣,「婚期還早,我相信她一定會出席,至於妳爸就不用指望了。」
我無語,提到爸只讓人心情更糟,索性岔開話題:「媽,妳幫我打個電話給翊安,怎麼買個高麗菜也這麼久,不會分不出來吧。」媽笑了幾聲,我繫上圍裙很快走進廚房。
就當我煮出一盤盤菜就缺個高麗菜收尾,驀然想起翊安怎麼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我走出廚房狐疑望著媽,媽心知肚明回話:「我打了,他說在回來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有事耽擱。」我感到不安,正想再打電話試試,大門已經開了。翊安帶著笑,側身讓人闖了進來,我頓時驚喜,原來是兩個弟弟,母親也尾隨過來。
「我本來要回來了,都是這兩個傢伙不說一聲就跑來,慌慌張張聯繫我,我才趕去接他們。」翊安一敲兄弟倆的腦袋,瞪眼輕斥,「還不叫人?」
「姐、伯母,我們來了。」翊德率先喚人,笑得很宏亮,翊正卻手足無措,「還是應該叫大嫂?」
「怎麼叫都行。」我嗤地一笑。
「二哥,拜託你,當然叫姐啊,明明就是親人,喊大嫂多見外,難道你會喊大哥為姐夫嗎?這你也要想。姐也好、哥也好,都是親人,我們當然要挑親的喊。」翊德朗聲駁斥,翊正恍然大悟點頭。我和翊安含笑相視,看來只有孩子才會這麼簡單區分一件事,輕易斬開複雜。
「這兩位就是容容的弟弟?」媽也瞧得有趣,翊安微笑回答,「媽,他們突然跑來,妳不介意吧。」
「怎麼會介意,他們是想你了。快進來,別站在門口。」媽親切招手讓他們進屋,翊德第一個衝到餐桌,望著滿桌的菜露出饞相,這點又跟翊安很像,「哇,是不是知道我們要來,煮這麼多,好像很好吃吔。」
「是你姐煮的。」翊安滿臉得意,我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高麗菜,沒好氣回答,「煮這麼多是你大哥太會吃。」
「哥,你每天都吃好料喔。」翊正雙眼水汪汪露出羨慕,「以後我們能不能過來一塊吃?」
「不能太勤,否則會把我吃垮。」翊安瞪著眼,媽笑了幾聲,連忙要他們入座,我拿著高麗菜很快返回廚房,將最後一道菜煮了。見我端出來,翊德的眼睛就沒移開過,「這道是什麼?」
「培根高麗菜。」我笑了,跟著一道坐下,大家才剛舉起筷子,翊德早已塞了滿嘴食物。大夥全朝他望去,翊德才發現不對,尷尬解釋,「對不起,我真的好餓。都是二哥啦,叫他問路死也不肯,找了老半天。」
「沒關係,你們盡量吃,不用拘束。」媽似乎很開心,難得有這麼多人一塊圍著吃飯。
陡然間門鈴聲大作,我前去應門,竟是徐慕蘭。我微微朝她點頭,請她進屋,她一進門見翊正和翊德也在,頓時皺眉。兩兄弟慌慌張張站起身,匆匆喊了,隨即不敢抬頭。翊安喊了一聲,不作聲站來我身邊,徐慕蘭望過兩兄弟,呼出一口氣再也不瞧,很快站來母親前方。
「姐,我們能不能談……」
媽抬臉望她,冷然打斷:「妳一路過來應當還沒吃吧,吃完再說。這些菜是容容煮的,就當她以兒媳身分為妳煮的第一頓飯,妳孩子都在呢。」
徐慕蘭隨即住嘴,翊安默默扶著她,拉開椅子請她入座,我也很快為她再添碗筷。徐慕蘭吃過幾口,頭也不抬,只輕聲說了:「跟姐煮的味道一樣。」
「原來妳還記得。」媽面無表情,轉頭吩咐我,「容容,給妳準婆婆添碗湯。如果她習慣沒變,她喜歡吃飯配著湯,就像吃稀飯一樣。」我聽話盛湯放在她面前,徐慕蘭望了媽一眼隨即低頭。
一頓飯過去,我們移駕到客廳,氣氛窘迫。徐慕蘭望著母親幾眼,很快又避過目光,瞧來猶豫不決。翊安坐去徐慕蘭身旁,像是鼓勵,緊緊攬著他母親的肩頭。許久,徐慕蘭呼出幾口氣,終於開口:「姐,兩個孩子要結婚,我知道是再也阻止不了。安安畢竟是良彬的兒子,良彬與姐的關係如同兄妹,這樣一來,方家出席,我……」徐慕蘭說著,已看似要掉淚。
「妳是想我幫妳想個說法,好讓妳能安心出席婚禮是嗎?」母親冷淡接話,卻是沒瞧她一眼。
「我知道……知道這要求太厚顏無恥,可是我……我真無法面對他們任何……」徐慕蘭脹紅著臉。
「我曾經說過,帶著妳的罪孽去陰曹地府解釋,等那一天我就會原諒。」
「媽,我母親……」翊安想說幾句,媽已經舉手打斷,翊安只得閉嘴,母親木然看著徐慕蘭,「我知道要面對過去不容易,可是妳又帶了幾分真心來這裡,妳懂安安為妳做的事嗎?如果妳懂,就不會來這裡請求我這件事。」
「姐,我願意反省,可是要我一下子去面對,我真的沒有勇氣。」徐慕蘭低聲啜泣,「我當初是……當初捨下公婆,帶著安安不聲不響遠走,他們不會原諒我的。」
「妳感覺很痛苦是嗎?」媽肅然望著徐慕蘭,「我真希望妳現在能感受到我苦痛的千分之一,因為那對我不是折磨,而是跌不到盡頭的深淵。有一年我差點死了,那天容容瞞著我去找她爸爸,希望她爸爸能幫忙,沒想到你們卻閉門不見。我每次回想,沒有一次不感謝上蒼讓我活下來,否則就只剩容容一個人孤單。也許妳覺得我再去認識一個男人就好,但是心死的人,連孤獨都不願意陪伴!」
徐慕蘭頻頻哭泣:「我不知道這件事,真的不知道。」
「容容認識安安之後,我常聽他誇耀自己父親,聽得我心底暗暗羨慕。我的容容沒福氣,這麼小就沒父親,我常想如果她能像安安那樣有個爸爸疼該有多好,就不會這麼苦了。」媽繼續說著,已經連嘆幾口氣,「沒想到安安竟然就是妳兒子,而他崇拜的父親就是容容的爸爸。在醫院清醒的那一天,我腦子第一個閃過的竟然不是憤恨,而是──」
「幸好振邦對妳很好,幸好……方大哥泉下有知,一定也會慶幸妳遇上對的人。」媽撇過頭,忍住沒讓淚水流下。
「姐……」徐慕蘭痛哭一聲,我也輕輕擦淚。
媽很快擦掉淚,又恢復淡漠:「當年妳搶走我丈夫,現在我搶走妳兒子,真是一報還一報。但安安依然是妳的兒子,振邦卻已經不是我丈夫。安安懇求我將容容嫁給他,我心中真是無比排斥。但我見他這麼真誠,想為兩個母親解開心結,我就想怎能拒絕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怎能辜負他的努力,他是這樣期盼與容容在一起。就算妳不願意祝福容容,也該以母親的身分祝福安安。妳把他教育得很好,所以妳也該見見他能為妳這個媽媽做到什麼程度,而不是一點機會都不給就抹煞他的努力。」
「姐的意思,就是要我面對這些指責?」徐慕蘭哽咽。
「安安愛妳,你們的過去讓他無可避免承擔,但是就像安安說的,兩個孩子有什麼錯替你們擔下這些。如今他願意為你們扛下這些事陪妳面對,現在不過要妳拿出些勇氣,有什麼不能?你們拋下一切,留下痛苦給別人,二十年的隨心所欲相比現今只需受到一些指責,妳仍不願為安安多想一點,只想到自己的面子。」母親語氣雖輕,卻字字嚴厲,「面對過去對我而言也是折磨,我比妳更不願想起。既然妳這麼無法面對自己的罪孽,看在安安的分上,我願意替妳想個說法,讓妳夫妻能安心出席婚禮。從此之後雖然我們是親家,如無必要,也不需要再來往了。」
「姐,我沒有這個意思。」徐慕蘭愕然,急急搖頭。
「媽,這當頭妳還是不明白岳母的話,她是在等妳誠心請求原諒。妳從進來到現在,沒有一句向岳母誠心懺悔,但她還是願意顧及妳的面子,讓妳少受到些指責,媽至少也該設身處地為岳母想一想吧。」翊安苦口婆心,「媽,認錯不容易,我知道。我說過會陪著媽,揭開醜陋的過去只要痛一回,往後我們就不必再回頭看,眼前就是新的開始。」
徐慕蘭潸然落淚,翊正和翊德迎了過去,雙雙與她相擁,翊正也道:「媽,哥說得沒錯,還有我們陪妳面對,而且我們很開心多了姐姐,伯母論輩分也算是我們大媽。乾脆把過去一次解決,往後我們就能開心過日子,不會有人像我們兩家這麼親了。」
「姐,對不起,我為過去的事感到後悔,妳能原諒我嗎?」徐慕蘭聲淚俱下,我喉頭早已陣陣酸澀,母親這當頭卻轉過頭去,沒瞧她一眼,「姐,真的很對不起……」
眾人無聲,沒有人能望見母親的神情,但媽壓抑不住的哭聲早輕聲竄出。良久,母親總算開口:「每次做錯事都只知道哭,到頭來都變成我安慰妳,我不是說過,用這招太犯規了。」媽說完匆匆起身,不知何故走進廚房。
我們慌張互望,徐慕蘭卻反而破涕為笑。望見徐慕蘭的反應,我心中釋然,這應當是兩個母親自小到大的默契,母親的原諒只有徐慕蘭聽得懂。
一個月後,翊安帶著我們搬遷到他那間在大安區的房子,雖然不比在敦化南路那間豪宅,對我們來說更有意義。喬遷之日,一些同事也來慶賀,徐慕蘭也帶著兩個弟弟前來,唯獨沒有父親。翊正私下告訴我,父親依舊拉不下臉過來一趟,我並不意外,相較徐慕蘭,我對父親的憤恨較深,我跟母親短時間也無法這麼寬容肯原諒他。
徐慕蘭跟母親的應對雖然仍還僵硬,但我們都看得出來,兩個母親正努力化解過去的心結。倒是翊正和翊德來得勤,搬到新家之後離他們更近,常毫無知會就來我們這裡蹭飯,當自己家一樣,和他們大哥搶飯吃。翊安氣得吹鬍子瞪眼,有一度我簡直是看到三個大胃王的翊安,然後無奈得替他多做一頓宵夜。
幾日後,浩明登門造訪,帶來一件好消息,父親終於放棄信義區那幾處地,同時願意支付這些年的不當所得,但他希望母親肯手下留情,別依法拆除土地上的建物。換句話說,母親能以租賃的方式同意父親守住自己的心血,媽對這些並無主見,終是全權交給翊安與浩明調解。無可避免,翊安得再度面對父親。這日翊安前腳剛走,徐慕蘭沒多久也來到我們這裡。
「姐,我勸振邦將杜家的土地交還回去,妳就看在振邦妥協的分上,一併原諒他吧。」我才剛放下茶杯,徐慕蘭就已著急開口,「這是振邦多年來好不容易攢下的心血,如果依法拆除,他會活不下去的,就當給他一條生路,讓他守住公司好嗎?」
「安安會處理,振邦雖然對我們絕情,但對安安的疼愛不假,我相信他會為他父親找到最適當的作法。而且他們父子也該開誠布公好好談談,不管安安的作法是什麼,我都沒有異議,妳應當要相信妳兒子。」
徐慕蘭點點頭,知悉這趟前去調解的是翊安,似乎也已放心,隨即她轉頭微笑看我:「容容,你們的婚事辦得怎麼樣?」
「還有很多事都沒處理好,下星期要去拍婚紗,又要試吃喜餅,一大堆的事讓我手忙腳亂。」我心中雖是開心,卻為瑣事忙得不可開交,「翊安定在十月中,確切日期還沒定,公司的事也讓我們抽不開身。」
「那婚宴場地呢?」徐慕蘭又追問,我搖頭,表示也還沒作數。
「你們什麼都還沒定下來,怎麼結婚?我拿主意,婚宴就定在晶華,這兩天我幫你們挑個吉日,這樣才能盡快在晶華定下餐廳。姐,不如這樣好了,兩個孩子工作忙,我在家反正也沒事做,瑣碎的細節我幫妳一塊處理,讓他們小倆口輕輕鬆鬆結婚就行。」徐慕蘭殷切望著母親,媽輕笑幾聲當是答應了,徐慕蘭見此更欣喜不已,不知為何翻著皮包,「對了,我帶了些東西,婚宴那天一定很適合。」卻是一本相簿。
「妳們看,這些都是容容跟安安小時候玩耍的照片。」我跟母親心急捱過去瞧,還不少張,連嬰兒時期都有,兩個母親各抱著自己的孩子,母親見著不知不覺掉下淚,「妳都還保留著?」因為我跟媽數度搬家,早遺漏不少東西,能再見到這些照片根本難上加難。
「是啊,我沒敢讓振邦看見,就鎖在櫃子裡。姐,我是真的很想妳,每回想到妳,我都很後悔失去妳這麼一個姐姐,有時就偷偷翻這本相簿來看。」徐慕蘭一臉愧歉,淚水也落了,她很快拭淨,又笑,「現在多好,等婚宴的時候我們放這些照片回味,當給安安一個驚喜。兩個孩子自小玩在一塊,現在又這麼有緣結為夫妻,這些照片對他們來說一定很珍貴。」
我拿過這本相簿一張張瞧,我跟翊安的緣分自小就締結,這些照片更讓我覺得彌足珍貴,我看著不禁笑了出來:「翊安一定不肯,我把他的臉抹上一層泥巴,他還大哭呢。還有這張,他又為什麼哭啊?」
徐慕蘭湊過瞧一眼,笑道:「這張啊,妳把他的冰棒打在地上,他就哭了。妳那時個頭很高,雖然相差不到一歲,他可怕死妳了,安安那時差不多三歲左右吧。」我跟母親大笑幾聲。我看著照片的自己,穿著蕾絲邊小洋裝,跟個小公主似的,是父親還疼我、母親也老把我打扮成洋娃娃的時候,那時的我被眾人捧在手心。
徐慕蘭吃過晚飯後才走,與翊安錯過。入夜,翊安沐浴後出來,愣是把我從椅上「搬」到床上,安安靜靜抱著我。我嗤笑一聲,任他撒嬌,半晌才問:「今天處理得怎麼樣?」
「媽的意思江律師明白,他會處理的。」聽翊安的語氣,他跟父親仍然沒有打破僵局,這次會面只是就事論事。我對爸再無奢求,我得到的父愛不多,失不失去已不重要,翊安就未必,他自小到大得到父親的疼愛,失去會令他難以忍受。我翻身看著他,翊安仍打起精神朝我微笑,「今天你離開沒多久,媽來過了。」
「來做什麼?」
「說是要幫我們籌備婚事,順道帶來一些聳動的照片,讓我們在婚宴的時後播放。」我憋笑,翊安露出狐疑,「什麼聳動的照片,快給我看。」
我起身,從抽屜拿出那疊照片給他,翊安睜大眼,臉都扭曲了,大叫:「這哪來的蠢照片,不准放,我不准結婚的時候放這些,太丟臉了。」
「我要放,結婚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一把搶回照片。
「不准放。」翊安瞪大眼。
「我管你呢。」我得趕緊把這些照片藏好才行,翊安匆匆起身把我抓了回去,順道搶走照片,賊笑不已,「讓我丟臉可以啊,妳的比基尼照片呢?那次唬嚨我,結果半張都沒傳。」
「你都看光了,還要什麼比基尼的照片。」我抗議,翊安在我臉上吻了一記,「那不一樣,遮住有遮住的性感。」
「你走開啦,大色狼。」我連忙推開他,翊安卻把我抱在懷中,讓我枕在他胸膛,翻起照片看了又看,「我都不記得還有這些,原來媽都藏起來了。」
「我是連一張都沒有,要不是媽今天帶過來,都忘了還有這些歲月。」我嘆了,翊安在我額上親了親,望著照片笑出聲,「妳小時候真的很會欺負我,我怎麼幾乎都在哭啊。這張又是怎麼回事,我穿妳的衣服是不是?」
「媽說這張照片是我逼你玩扮家家酒啊。」我大笑。
「妳還笑得出來,我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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