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翊安丟了難題，加諸他帶給我的壓力，他很敏銳，至少工作方面比我有天份，總有出人意表的靈感或創意，對我來說已是不好贏過的門檻。有時透過窗外，見他在辦公室和小組聚精會神討論，心中就發慌，只是份初稿已經如此完美，我不敢想像他會怎麼豐富完稿。

　　我唯一的籌碼，當然也算他的，就是彼此已經知道對方訴求的是什麼。數天下來，我和他形同陌路，無可避免，敵對無須交流，只有廝殺。時間逐漸流逝，明天就是客戶前來驗收設計稿的日子，我和小組在會議室裡作最後一次審視，我站在前頭，將倩宜等人當作客戶模擬演說。

　　當燈全亮時，倩宜衝著我笑：「很棒，明天就是我們大收成果的時候。老實說，那天看過Ian團隊交出的初稿，我真的心灰意冷，不過我現在的信心已經衝破一百分。」

　　「我們不會輸的，這次的心血結晶我保證明天一定會盡力表現，讓大家得到該有的嘉勉。」我站在前頭鼓勵，激勵士氣，「不管結果是什麼，我希望你們知道，我們這個Team才是最棒的。好了，各位努力這麼久，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只是一場仗的結束，很快還會有無數場的仗要打，我們要保持充沛的精神才能應付每一次挑戰。給自己一次掌聲，你們是最棒的。」

　　我領頭鼓掌，一會兒眾人魚貫離開，我和倩宜肩碰肩走著，途經隔壁會議室，已傳出翊安抑揚頓挫的聲音，他也和團隊做最後一次審稿。我不禁加快步伐，至少在這時候不該聽到他任何聲音，我不想信心再度被他擊垮。

　　「真想知道Ian他們會交出什麼成果……」倩宜表情難得正經。

　　「何必要知道，他們也好我們也好，都是代表公司。」

　　「我知道，只是那天我真的有被Ian的團隊嚇到。」倩宜轉頭瞧我，「容夏，我聽伯達說這次的結果還關係妳跟Ian誰能勝任SCD，這對妳一定是很大的壓力。Ian在公司的資歷比妳淺，現在卻與妳平起平坐，如果是他升上SCD，我真為妳這些年的努力感到不值。」

　　「妳認為我一定會輸他？」我肅目瞧她。

　　「當然不是，」倩宜急急解釋，神情已微微膽怯。「妳的能力有目共睹，但他的確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回台北一年多，工作上雖然沒有突出表現，可是光這一次，我才知道他是深藏不露。」

　　我悶不吭聲，翊安這一年多沒有多大表現，成績平平，那也是因為我，他把機會讓給我表現。有本事的人根本無需小事積累，只會等來真正的機會，一鳴驚人。我現在只怕他悶了這麼久，所有積壓的靈感終於等到出口宣洩，明天不知會帶給我多大的衝擊，我真的不能輸他。

　　「算了，他能力強不強不關我們的事，只要妳盡力爭取SCD的位置就行。」

　　「我已經不在乎位置。」我木然。

　　「容夏，妳什麼意思，都還沒表現妳就打算放棄？」倩宜原地不走了，詫異抓著我，「那是妳努力的成果，妳不是一直都為此堅持嗎？」

　　「贏過他，勝過那個位置帶給我的意義。」說出這話，我也無法相信竟然會這麼想要他，想到我可以放棄一直堅持的目標。

　　「我不懂，贏過他不就表示贏得那個位置，怎麼妳又說不在乎？」倩宜一臉糊塗，隨即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們因誤會分手，但畢竟是同事，相處的時間還長得很，與其視若不見，還不如乾脆放下。情侶做不成，就好好當同事，短時間也許不容易，總比因為這件事和他爭鋒相對來得好。」

　　「妳放心，我要贏的只是他，其他事我沒多想。」我避重就輕，拍拍倩宜的肩，逕自回到辦公室。

　　這段日子時不時都在加班，今天終於可以準時回去，我收拾好東西，正打算拾起包包離開，抬頭一瞧，翊安微笑靠在門邊。我心頭狂跳，他已走了進來，安安靜靜，在我桌面放上兩個紅酒杯，不慌不忙添酒。我狐疑，他已將酒杯遞給我，我只得接下。

　　「妳看來很有自信，我也不會示弱。」翊安舉杯與我的酒杯輕碰，一乾而淨，微笑凝視我，「明天等於是我的一場審判，我贏了就等於失去妳，我會為此煎熬，不會嚐到勝利的滋味。」

　　「我一定會贏你。」我也仰頭喝淨。

　　「為什麼非要贏我不可，我傷害妳，妳可以選擇讓我煎熬。是因為那個位置還是因為我？」翊安走近我面前。

　　「如果沒有你，我會競爭得很坦蕩，贏就贏，輸就輸，我很快就能釋懷。」我正視他的雙眼，「但就是因為你，我頭一次覺得，非贏不可。」

　　翊安緊緊抱了我，在我耳邊輕聲嘆息：「別忘了這股自信，只有妳能終結我的愧疚。我相信老天爺已經做出判決，祂一定會讓我回到妳身邊。只要妳堅持一定要打贏我，明天不要再慌張，那個位置會屬於妳，我也能回來。」

　　「你不在乎位置嗎？」

　　「當然在乎，那是我一直堅持的目標，妳不也是嗎？所以我也會盡全力贏妳。」翊安輕輕將我推開，細細瞧著我，「回去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我跟妳最後做的約定明天就會分出勝負，妳要容光煥發站在我面前。」

　　翊安笑了笑，離開懷抱，將酒取走了。我長嘆一口氣，回想我們的過往，翊安總是用直接的約定來爭取，爭取追求、爭取交往到這次爭取復合，從不像普通男人簡簡單單，他習慣勝負直接帶來的結果，也包括愛情。我因為這樣而傾心，但也因為這樣而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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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一早，一些人陸續進入會議室，艾倫已嚴肅面對，業務副總和伯達也到了，只等著我跟翊安的廣告案哪一個能讓他們接手跟進。我跟翊安雙雙在會議室門口撞面，他朝我一笑，禮貌請我先進，隨即我們陸續入座。企業公關部準時抵達，我們一道起身迎接，艾倫客套問候幾句，會議才正式進行。

　　我先行上台發表，簡短介紹自己，才開始向客戶解說這次的匯報。艾倫頻頻點頭，客戶卻捉摸不透，跡象表示他們十分見過世面，好與壞他們不動聲色。但這一刻，我眼前幾乎只有翊安，這就是我為他做的，我正在努力幫他回來。我的表現似乎贏得客戶的嘉賞，在最後幾分鐘陳述，我終於見到他們不由自主微微點頭，儘管當時我的初稿粗劣，但艾倫現在也露出滿意的笑。我原諒他了，老天爺，祢一定要讓我贏他。

　　過程中，翊安沒有避過我時時瞧過去的目光，他面無表情，而我等得心焦。如果我贏他，他應該會開心啊，一個微笑也好，讓我放心。但翊安卻露出我揣測不出的神情，是因為我還是沒能贏過他？我狐疑坐回位置，手心都出汗。

　　「妳的匯報很精采，令我刮目相看。」翊安途經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隨即走上台去。

　　我怔然坐著，只得逼自己面對他帶給我的衝擊。就在他展現成果那一秒，我登時瞠目結舌，廣告不是他當初展現的設計稿。我見到艾倫微微低頭，神情按捺著狐疑，他分明也是一頭霧水。這根本不是他能力所該表達出來的水準，廣告案是這麼……生澀，好聽的形容也只是簡樸，不過還是抓住重點。

　　翊安依舊解說得頭頭是道，二十分鐘過去，我恍惚為他鼓掌，默默站起身。翊安率先走了出去，我心中頓時一股怒氣，匆匆收拾東西，踏出門追上，在途中二話不說抓著他的手。翊安轉身瞧我，望過四周一眼，反抓我的手將我帶進他辦公室。他不慌不忙將門關上，才轉身面對我。

　　我有很多話想問，可是一時間不知該挑哪個疑問，就這樣我們無聲望著彼此。翊安終於走近我面前，手掌貼在我氣憤的臉上，這一刻他才露出欣喜：「我終於感覺到妳原諒我。過程中我努力壓著歡喜，就怕自己會開心得忘形，容容，謝謝妳。」

　　我憤憤甩開他的手：「你就這麼看不起我，認定我贏不過你是不是？你原先的設計稿在哪兒，我相信你一定做出來了，我要見識！」

　　我幾度逼迫，翊安鼻嘆一聲，終於拉著我來到他桌前坐下，打開電腦接上硬碟，影像開始播放。我不由得微微張嘴，廣告俐落簡潔，撼動人心，訴求精準明確，如果他交出的是這件成品，我贏不了。直到他關上電腦，我依然動彈不得，驀然間我明白了，翊安狂妄到自己想當上帝，一手導演這場勝負。

　　「容容……」

　　「把這件成品交出去！」我倏然站起身，直直盯著他，「來得及，你現在就把它交出去。」

　　翊安語氣堅定：「不需要，妳的廣告案也很精采，我相信客戶會採用妳的案子。」

　　「我不要你這麼做。」我按捺怒氣，直覺要做正確的事，匆匆將那塊硬碟抓在手裡，隨後抓著翊安，開門就想將他帶出去。翊安反手將門用力關上，逼視著我，「我說了不需要。」

　　「你以為這麼做就會讓我開心，我不要用這種方式贏你。」我大聲責備，「你比我有實力，有資格坐上這個位置，輸給你我也心服口服，何必要把我推上去？我會摔下來，因為我坐不住。」

　　「我會幫妳坐穩，既然把妳推上去，妳的成敗就是我的成敗。」翊安緊緊盯著我。

　　「你還妄想當上帝！」我氣得渾身無力，「這就是你的盤算，故意丟給我難題，然後自己一手導演結局，難道SCD不是你一心追求的目標？你一路爬上來，竟然就這麼輕易捨棄。我……我是這麼努力想贏過你，就算輸了，我也會選擇原諒你，因為你的好足以讓我願意再次信任。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傻？」

　　「因為我愛妳。」

　　我陡然吐出口氣，傻傻看著他。

　　翊安眼中滿滿的柔情，還夾雜著苦澀：「我根本不想放棄追逐這麼久的妳。自從跟在父親身邊學習，我的人生觀就是，只有贏了才是一切，公平跟我競爭我會回報正直，要耍手段我也不會逆來順受。認識妳之後我就慢慢變了，一開始妳害我，讓我訝異，但妳竟然會選擇認錯，這更令我吃驚。我以為贏了就是贏了，何必要認錯，誰讓對手大意輕敵，可是妳把我的信仰都扭轉了。那次從高雄回來我更加認清，失敗只是嚥下，我吞下屈辱可以換來妳平安，我當然要選擇失敗。因為勝負只是表面，妳的平安才是我最大的勝利。」

　　「追求妳的過程，我受妳太多影響，我慢慢跟以前不一樣。妳讓我感到輕鬆，所以我喜歡纏著妳，妳的喜怒哀樂是這麼直接，我也不必偽裝。就算妳老愛裝腔作勢，可是眼神總會洩出心思，我也老在心底竊笑。」翊安走近我面前，握緊我的手，濕了眼眶，「我是很在乎那個位置，可是當我說出那個約定，我就篤定要用失敗來挽回妳，我無法再忍受失去妳的滋味。」

　　「妳說得沒錯，我的確一心追求目標，但那是我的工作，不是我的人生。我追逐妳，因為妳就是我的人生。」



　　我潸然落淚：「我到底有什麼值得你追逐……」

　　「妳又為什麼還在問這麼傻的問題？」翊安吸吸鼻子，伸出手溫柔替我擦乾淚，輕輕笑了幾聲，「有很多啊，妳天真得像小白兔一樣，怎麼逗怎麼好玩。我對妳一見鍾情，但如果妳不值得追逐，一見鍾情也沒用。我懷抱當初的悸動追妳而來，卻是在過程中了解妳、喜歡妳、疼惜妳，直到我確定自己愛上妳。」

　　「我說過老天爺一定會讓我回到妳身邊，因為我願意放棄自己的目標，只為挽回妳。」

　　我緊緊望著翊安，不會再有人像他這麼傻了，他會做錯事又怎麼樣，還有我可以提醒他、規勸他。我何嘗不是在過程中了解他、喜歡他、崇拜他，直到自己可以放心依靠他。我伸手環抱他，我不是一見鍾情，可是早和他一樣對彼此深深戀慕，我也無法失去他。

　　翊安緊緊抱著我，在我耳邊激動低笑：「容容，妳肯原諒……」

　　倏然間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和翊安匆匆分開，伯達打開門，直接道明來意：「Allen讓你們去會議室一趟。」

　　我們匆匆趕去，客戶已經離開，艾倫坐在椅上好整以暇等著我們前來，嚴肅看著我們。我偷偷瞧上翊安一眼，見他輕鬆帶著笑，結局是他導演的，不管艾倫會說什麼，他似乎胸有成竹，很快他也朝我笑了笑。

　　「你們的表現讓我激賞，客戶那裡也很滿意，我相信你們都沒忘記我進行這次競爭的條件，客戶的選擇直接決定我該讓誰升任SCD。我知道這種方式對你們很嚴苛，但我要的是臨危不亂、遊刃有餘的領導者，兩位都有這個能力，你們的才華也一覽無疑，旗鼓相當。」艾倫的神情終於緩和，擺上笑來，「我相信你們也很心急，我就不說廢話。Ian，你的廣告案客戶很喜歡，他們決定採用你的案子。」

　　我怔了，匆匆轉頭望著翊安，他也帶著詫異瞧我，應該說，他的反應比我更吃驚。

　　「怎、怎麼會……」翊安顫聲。

　　艾倫忍不住笑了：「客戶的心思是很難捉摸的，你這次呈現的跟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樣，我本來覺得有些不妥，但他們說你的廣告案剛好打動他們想逆向操作的想法，所以幾乎是一致通過採用你的案子。你是不是也存著這個心思，所以才改變原先的設計？」

　　「呃……」翊安吞吞吐吐，無法解釋。

　　「算了，那都不要緊。」艾倫笑了幾聲，終於看著我，「Michelle，妳千萬別灰心，妳的表現也很好。雖然這次沒能採用妳的案子，但妳的能力無庸置疑，繼續加油。」

　　「謝謝Allen。」

　　「創意一部的SCD懸宕很久，我相信Ian能勝任這個位置，升職公告下周一就會公佈，下週五會舉辦你的就任餐會。待會離開時就將你的東西收一收，搬遷到新的辦公室去。這幾天你就跟著James學習了解，他會很快帶你進入狀況。」翊安輕輕點頭，艾倫站起身，笑了幾聲拍拍他的肩頭，「繼續努力，SCD不會是你的終點，我也等著你有沒有能耐把我幹掉，我升任James也跟他說過相同的話。以後創意一部有你領導，我相信你可以帶領大家開創新的局面。」

　　艾倫朝我們點頭逕自離開，我跟翊安無聲站在原地，一會兒我抬頭瞧他，微笑道：「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我真心恭喜你。」

　　「原來人真的不能妄稱上帝。」翊安臉色發青，沒瞧我一眼就轉身離開。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為何這種反應，就算結局不如他所想，應當也不至於要為了約定而放棄我吧。我急忙追了出去，望著他快步離開的背影，登時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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