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敏　愚不可及　　

　　翊安幫我請了半個月的假，媽雖然只在醫院住了幾天，我也不想銷假回去上班，寧可在家好好陪媽。媽受的打擊似乎不小，她好不容易才走出丈夫與自己好友的背叛，卻沒料到連我也會延續她的遭遇。天下這麼大，男人這麼多，卻偏偏是遇上徐慕蘭的兒子，冤家路窄。

　　媽出院後整整一天沒跟我說話，但我知道她哭過，想來多是心疼我。隔日，媽終於喚我進她房裡，我們促膝長談好久，母親堅決不願意和他們成為親家，我也知道男方絕不可能接納我，我當然順著母親的心意，答應取消婚約。見我乖巧答應，媽緊緊抱著我哭泣，頻頻向我道歉，我好言安撫心中卻是吞嚥傷苦。

　　隔天下午我驅車回公司一趟，倩宜知悉我來了，放下手邊的工作找來，劈頭就問：「伯母身體怎麼樣，還好嗎？我前些天才去探過，幹嘛這麼快就出院，應當讓伯母多休息，我本還想著今天再去一趟呢。」

　　「我媽已經沒事了，多謝慰問。翊安呢？」我避重就輕。

　　「剛見他似乎去找Allen了，你們沒事吧，我瞧Ian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倩宜瞧著我的神色，小心回答，「前陣子Ian的家人輪番來找過他，我無心經過他辦公室外頭，Ian板著臉似乎正在發脾氣，沒幾句就把他家人請走。容夏，是不是他家人不同意你們的婚事？妳有苦別瞞著不說，妳這樣就太見外了，我會擔心。」

　　「謝謝，過一陣子再跟妳說。倩宜，有件東西妳幫我轉交給翊安，很貴重，妳一定要親自交到他手上。」我拿出信封塞到倩宜手裡。

　　「什麼東西？」沒回答倩宜的疑問，我轉身走了，不一會兒已聽她焦急喚我，「容夏，妳等一等……」

　　我匆匆搭電梯下樓，早掩不住淚水潰堤，戒指交還又如何，心能收回來嗎？我沒有辦法留在公司，日復一日面對自己深愛的男人，這件事結束後，我一定要放個長假。

　　噠、噠……

　　我失神走在停車場，又想不如乾脆離職算了，趁自己還年輕趕緊另謀工作，重新出發也不要緊。總比面對翊安來得好，不管斬斷感情還是見他另擁新歡，沒一件我能接受。他追得太猛、愛得太烈，把我的心狠狠燒了，我已經沒有辦法再接受別人。

　　噠、噠、噠……

　　驀然間，我隱隱聽見腳步聲，匆匆轉身，登時大吃一驚，翊安僵著臉追來，我心中倉皇轉身跑了。他又像隻獵豹在後頭緊緊追著不放，只為追回我這個逃出他懷裡的小白兔，不到幾分鐘，他已用力抓著我的手。我連忙推開他，再度跑了，連皮包掉在地上也不敢撿，翊安又苦追不捨，直到兩手已緊緊抓著我。

　　翊安氣憤瞧著我，急促的呼吸彷彿就像他快迸出的怒火，他一句話也不說，讓我瞧得更加膽顫，早已滾出淚。一會兒他用力拽我離開，我數度想掙脫直到沒力氣掙脫為止，來到他車旁，翊安開了車門，怒聲說了：「上車。」

　　躊躇一會兒，我終於上車，翊安很快從另一邊上車，怕我半途會跳車似的，不僅扣著我皮包連車門都上鎖。我流著淚不敢瞧他，他逕自替我扣了安全帶，隨即將車駛出。我不知道他到底要開去哪兒，只知道他上了交流道，一路往南行去，途中都沒跟我說半句話。就這樣我見他開過桃園，過了新竹，很快已途經苗栗。

　　「你到底要去哪兒？」我望著他怒氣未消的臉，忍不住痛哭，「不要再開了好不好，你嚇到我了！」

　　「妳都不要我了，還會關心我要去哪兒嗎？」翊安直直盯著前方，低聲怒罵，我怔然望著他，他臉龐滑下一道淚，我從沒見過他這麼傷心的神情。我好像望見從前的自己，被父親拋棄的模樣。

　　「對不起，爸不要我的時候，我很傷心，卻從沒想過你也會傷心……」我低頭啜泣，也聽見翊安輕輕吸著鼻子，半晌他長嘆一口氣，輕聲開口，「打個電話給媽，就說妳這幾天不回去了，別讓她擔心。」

　　我取回皮包拿出手機，盡量平復嗓音向媽捏造說辭，也許明白我的傷心，媽沒多說什麼只讓我好好散心，叮囑我安全為上。直到台中，翊安駛車下了清水休息站，停了車，我們在車裡一言不發坐了一會兒，翊安才勾過我的頭，在我額上吻了一下，「先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我們再上路。」

　　我沒什麼胃口，吃了幾口就沒再吃，翊安食量大，這回也只吃了一些。我跟他安安靜靜站在室外，和週遭歡欣的遊客相比特別突兀。短短半小時，翊安的手機就響了幾次，他遠離我退到一旁，我轉頭望著他神色正經，細聲細語，只能猜測應當是他父母打來。



　　就像要拋開台北惱人的一切，翊安帶著我能逃多遠就多遠，我也不再追問他到底要去哪兒，瀏覽一幕幕很快刷過肩後的景色。天很快黑了，我們仍追逐著前方明亮的燈光，彷彿是座燈塔，指引著終點。而終點是什麼，我想對翊安和我而言，還是未知。翊安小聲放著音樂，仍是我喜愛的薩克斯風西洋情歌之一，George Michael主唱的那一首Careless Whisper，我轉頭瞧他，他也正看著我。

　　翊安開到高雄下了交流道，先帶著我去商店買了衣服，這一趟下來我們什麼都沒帶，除了錢。我想翊安也是臨時起意，高雄畢竟待了三年，他不陌生，回到這裡或許讓他有放鬆的感覺。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買齊東西，也吃了一些，途中我問了，才知道他恰巧也向艾倫請了幾天假，想帶我出門散心，剛好就遇上我來還戒指。他淡淡說了，但我仍還感覺得到，翊安還沒消氣。

　　我們繼續出發，翊安一路開去墾丁，入住福華，選了能看到海景的房間。沐浴後，他沒多說什麼，直接拉我上床休息。他摟著我很快閉上眼，不知道是不是開了這麼久的車讓他疲累，還是因為下午的事讓他失望，望著他的睡相，我也只能伴他入眠。

　　朦朧中，我被月光刺激而逐漸甦醒，登時詫異。翊安抱著胸，站在落地窗前望著海景，我匆匆瞧過手錶，已經凌晨兩點多，不知他到底睡過沒有。

　　他在想什麼？

　　我感到傷心，這段日子他的壓力不亞於我，但他從沒跟我抱怨過一句，忍著家人逼迫也忍著我的埋怨。翊安有主意了吧，也許這趟出門就是為這段感情化下句點。我輕聲下床，瞧見他背影震了震，應當已經發現我的舉止。我從後緊緊將他抱了，貼在他寬厚的背上，他也握緊我環過的雙手，依然安靜。我不知道他想什麼，我只想深深記著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一切一切。

　　翊安終於轉身，拉著我來一旁的椅子坐下，讓我坐在他腿上。他輕輕摸著我的臉，細細看著我，我無聲嘆了，「為什麼半夜爬起來，在想什麼？」

　　「我在跟老天爺懺悔，求祂寬恕我的褻瀆，希望祂不要終止我們的緣分，我誠心祈求祂原諒我之前的狂妄。」翊安的話讓我頃刻間掉淚，他已將我的頭按來他肩膀，「我剛才是這麼想的。」

　　「翊安，我不想你痛苦，也不該把這一切都加諸給你。我不能讓你跟你家人分裂，我嚐過，很煎熬，或許也是因為這樣，老天爺才會阻止我們在一起。」我抬起頭，重重在他臉上吻了，淚也沾了。

　　翊安擦乾我的淚，緩緩搖頭：「容容，我原本也以為老天爺是因為這樣才阻止我們在一起，所以我誠心懺悔，但是忽然有一種很清明的感覺，讓我茅塞頓開，祂真的回應我了。」

　　「回應什麼？」

　　「如果老天爺不想讓我們在一起，不會二十年後又讓我們重逢，這是多微乎其微的機率，就是因為老天爺重新接上我們的緣分。」翊安微微笑著，抱緊了我，也親著我，在我耳旁述說，「祂早就知道我們會面臨無法跨越的難關，所以一次又一次給我難題，就是要我堅定守護妳，直到我可以面對這個難關為止。」

　　「這一切都是注定，從我見到妳的第一眼，我就承受老天爺的磨練。如果沒有這些磨練，或許我真的會放棄妳，我的心不會堅定。現在祂揭開真相，就是因為時機成熟，我的心已經夠堅定能為妳擔下這一切。容容，我們的人生該進行了，妳早就是我的家人，更是我無法割捨的戀人，我們一起建立屬於自己的家。」

　　翊安凝視我，他似乎已經清楚該怎麼做，望著他堅定的笑容，我的淚湧了，連連點頭。他擦乾我的淚，重新取來戒指為我套上，「不准再脫下來，除非我死了，妳重新找了老公。」

　　「你神經啊，沒事咒自己幹嘛，你真忍心讓我當寡婦啊。」

　　翊安含笑望著我，冷不妨將我橫腰一抱，抱往床上去。我們很快抱著對方不放，激烈需索著彼此，翊安的吻從沒離開過，我們緊緊融合，直到一切趨於平靜。翊安仍留戀在我臉頰親吻，我也不想他離開，吻了又吻。

　　「容容，跟著我，我需要妳義無反顧跟著我。」翊安抬起臉，正色看著我。我突然感到安心，和他在一起以來的不安全感一瞬間全都化了，我堅定點頭。

　　「我印象中隱約還記得，小時候跟一個小女孩玩耍，原來就是妳。」翊安微笑凝視我，摸著我臉頰的輪廓，「難怪我對妳跟媽會感覺這麼熟悉，媽也抱過小時候的我。一想到我們的緣分又推前二十年，總覺得有點感慨，如果我們從沒分隔，不知會是什麼樣子。但我很清楚一點，無論如何我還是會愛上妳。」

　　「我對你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這麼多年來我跟媽搬了數次家，不要說回憶，連珍貴的照片也沒留下。」我輕聲嘆了，緊緊凝望他，「你知道嗎？我的心回來那時，是我頭一次對你感覺熟悉，就是那股熟悉，才勾起我遺忘的回憶。」

　　翊安輕輕笑著：「過去的回憶想不起來沒關係，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家，會有全新的回憶。回去之後，我會努力讓媽點頭，到那時我們再從媽口中問些我們孩時的事，就算沒有照片也無所謂。」

　　「你都想清楚了？」

　　「對，我都想得透徹，所以妳只要安心跟著我就行。」翊安似乎又恢復往昔的自信，一個吻重重落在我頸間，我嬌笑一聲，再次享受翊安的柔情。



　　我睡到中午才起床，一睜眼，就見到翊安微笑看著我，登時嚇了一跳，忍不住嬌斥，「幹嘛嚇人啊，什麼時候起來的？」

　　「其實我常常早妳一些起床，妳不知道罷了。」翊安用鼻尖逗著我的鼻子，「我喜歡看妳睡相，有時會嘟著嘴，有時眼珠會轉溜溜的，不知夢見什麼，很可愛，所以我常偷偷親妳。可是如果做惡夢，那模樣又讓我瞧了心疼，眉頭皺得緊緊的，發出一些很困惑的聲音，好像醒不過來。所以有時我會突然叫醒妳，就是這個原因。」

　　說到這兒，翊安在我臉頰印了吻：「我不會再讓妳做惡夢，我要清除妳的夢境。」

　　「到昨天為止，我知道自己以後不會再做惡夢。」我笑著捧起他的臉，「因為你已經把我的不安全部掃除了。」

　　「真的？」翊安欣喜笑了，我點頭。

　　沐浴後，翊安牽著我來到餐廳吃飯，可能過了用餐時段，餐廳人潮不多，我們選了僻靜一角，只有下午茶能享用。翊安望著數不清的蛋糕麵包就皺眉，他食量大又不嗜甜，喜歡吃飯滿足地飽一頓，我輕輕笑了，「你不嫌麻煩的話，我們可以上外頭吃。」

　　「好啊。」翊安的眼亮了。

　　翊安二話不說牽著我離開，開車上墾丁街頭覓食去，所幸是平日，恰好一家知名小吃店還有座位，翊安等不及就匆匆喚人點餐，活像餓了幾百年似的。看著他的吃相，我真慶幸他的薪水能讓他夠本吃，更慶幸我也有工作，否則照他的食量將來肯定會被他吃垮，我忍不住笑了幾聲。

　　「怎麼了？」翊安抬眉望著我。

　　「沒有啊，看你吃得這麼開心，我都飽了。」我忍著笑，掐著他幾乎快捏不起來的肚子，「你這麼會吃，將來如果不運動，很快就會變成大胖子，到時我就不要你了。」

　　「放心，我吃的全都補到這裡去了。」翊安指著自己的腦袋，隨即逼過臉來，「還有妳說真的，我變成大胖子妳就不要我？」

　　「當然，我們做這一行靠的就是視覺嘛，你能勉強自己接受不美觀的事物嗎？」我撇過頭瞄他，擺上十足嫌棄的神色。

　　「妳這個女人。」翊安垮了臉，很快擱了筷子，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我吃不下了，再好吃的東西我也沒胃口。」

　　我很快舀了一匙，湊到他嘴邊：「我餵的你也吃不下？」

　　「吃，除非用嘴。」翊安調皮笑了。

　　「討厭，旁邊還有人。」我又將湯匙湊近了些，翊安笑了笑才吃進嘴裡，一會兒捧過我的臉來，盯著我直笑，輕聲說了，「其實妳煮的最好吃，我一知道妳會煮菜，我就想自己往後有口福了。而且我吃飽，這樣才有體力滿足妳不是嗎？」

　　「真是，說沒幾句就色咪咪。」我白他一眼，翊安哈哈笑了。

　　傍晚我們來到沙灘，赤足踏浪，翊安緊緊牽著我，漫步走著滔滔不絕，斜陽照在他臉上更顯得神采飛揚，讓我一度以為自己正在度蜜月。我們默契不提起台北的一切，只分享自己喜歡的事。走著片刻，我們轉身望著夕陽，翊安攬著我的肩，已經在勾勒我們未來的美景。

　　望著他開心的神色，我拿出手機拍下他自信率直的模樣。翊安笑得更顯燦爛，轉身雙手環著我，無視不遠處還有遊客，低頭湊近臉頰磨著我的臉，勾引我的心悸，在我耳邊柔聲說了，「我愛妳，真的好愛妳。」

　　「我也好愛你。」我閉著眼，感受著翊安與我耳鬢廝磨。

　　翊安的嘴已滑來我唇上，溫柔的接觸卻是最堅定的情意，就算會地動天搖，我再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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